下朝後,宋知劍由承天門出,等著方楮駕車過來。
經過上回替皇帝南巡查案,方楮已經成為宋知劍外出時的護衛,與守在院子里的慎悟一內一外,一文一武,一個聰明伶俐,一個大而化之,配合得極好。
這道幾乎日日都要經過的門,讓宋知劍陷入了須臾的迷惘。他心頭浮現了一個俏立在雪中的身影,煢煢孑立,背脊卻始終直挺。他依然清楚記得相擁時她嬌軀的柔較無力,渾身勾人的香氣,令人心憐的絕世美顏,然後是她的茫然無措。
眨了眨眼,思緒一下子回到現實,承天門仍是承天門,莊嚴肅立,一點都不旖旎,難得的冬陽也絲毫沒有留下那日下雪的痕跡。
他搖頭自嘲地勾了下唇角,男女之間的風花雪月不外如此,在不經意下,一個場景或一個回眸就能想起對方,與此同時,心頭溢出的是喜悅,是歡暢,無怪乎世間男女對情愛趨之若。
此時身旁一名官員走近,不經意間見到宋知劍的微笑,一時竟以為自己花了眼。揉了揉眼之後再瞧,那宋御史猶如勁松般遺世獨立,表情卻是恢復了一貫的冷峻淡漠。
這人姓朱,官拜大理寺少卿,有事來尋宋知劍,他先寒喧兩句後才說明來意。
「宋御史,上回是上派你去南方查的案子,我們大理寺實在是沒辦法了。」明明是大冷天,朱少卿卻抹了一把汗,「不知道宋御史能不能透露一點,究竟查到了什麼了?」
宋知劍的調查結果,為了保密,大理寺是不知道的,不過因為要查伴隨皇帝南巡的那批官員,所以李康容調閱了一些文件,牽連甚廣。
宋知劍不著痕跡地問道,「宋某查到的也和你們大理寺查到的差別不大,江寧的甄宅已經等于被你們掘地三尺犁了一遍,怎地又來問宋某?」
朱少卿苦笑地道,「御史別挖苦我了,你肯定知道什麼我們不知道的。」
「朱少卿何出此言?」宋知劍問道。
「最近皇上似乎有些動作,幾乎將六部的長官都問了一輪,也調閱了許多卷宗,偏偏皇上的問題不著邊際,搞得人心惶惶。」朱少卿也說得隱諱,畢竟皇帝南巡被一事,除了那些伴隨的官員之外,只有大理寺負責調查此案的人知道。
「然後,某些大人們就來我們大理寺施壓了。」朱少卿哀怨地嘆了口氣,「不管和皇上……皇上那樁事有沒有關系的官員,都紛紛向我們打听,不能說的自是不能說,但其實我們又知道什麼呢?即便想找個理由搪塞都怕說錯話,搞到最後什麼都說不出來,便受到眾人埋怨了。」
宋知劍仍是一臉淡漠,因為就算朱少卿說得再可憐,關于這件事他也是不能說的。
「朱少卿,宋某只能說,請你們多擔待了。」宋知劍隱諱地表示,「大理寺如今的應對方式已經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然而這句好像沒說的廢話卻讓朱少卿目光一亮。「真的?那朱某就放心多了。」
他能做到大理寺少卿,便不是個傻子。宋知劍顯然在告訴他,既然不知道,那就不要知道,才能繼續在百官的詰問下裝傻,等皇帝查出了什麼便會做出定奪,大理寺的困境自解。
「既然如此,下次即使齊王再來詢問,朱某也能大著膽子說不知道了。」他松了口氣的樣子。
「齊王?」宋知劍心頭像閃過了什麼。「這又和齊王有什麼關系?」
「齊王是皇上唯一的嫡弟弟,雖然平時潔身自好,兩耳不聞世間事,但他與皇上關系好,或許有些官員求到齊王了,齊王應該也是不勝其擾才會來問我們最近宮里究竟在搞什麼鬼。」朱少卿順口提了一下,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特別。
不過有了宋知劍的提點,他今日也不是沒有收獲。
此時方楮已駕車來了,朱少卿心滿意足地告別,急急忙忙地又從承天門回到皇城里去了。
宋知劍微微咀嚼了下朱少卿的話,驀地露出一抹冷笑,上車離去。
入夜,甄妍端來了一碗雞蛋酒釀讓宋知劍吃下後,待他洗漱完兩人便準備就寢。
自從南巡回來,宋知劍已每晚都宿在甄妍這里。
她房內相當簡潔,一座木頭雕花屁風隔開了內外室,窗下擺了一個繡架與月牙凳,上頭一幅繡到一半的雄鷹,顯然是要給他的。妝奩就在睡榻旁,掛上菱花銅鏡,百飾盒上擺了支清雅簡單的白玉簪,是她今天用的。房中間一張花梨木大案,上頭擺著菊花紋青瓷茶具,還有盆小小的冬香紅盆景,鋪著太湖石,雅潔淡遠,估計到了來年秋天,房間里便能充斥著清新的花香味。
景色依舊,但人兒卻不若以往,她沒有上前迎他,只是坐在案前,手里轉著菊花青瓷茶杯,心思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樣。
宋知劍沒有直接上榻,反而來到她身邊坐下,幫兩人都勘了杯熱茶。
「說吧。」他望著她。
甄妍垂下眼睫,似是有些艱難地道,「有件事,我猶豫了很久,不知道當不當說。可是我覺得此事牽涉重大,不該瞞你……」她由懷里掏出了一個信封,交到他手上。「這封信是前兩日門房送來的,說是有個人指名要給我,但那人很是眼生,說帶著南方口音……」
宋知劍听著她的解釋,慢條斯理地拿出信函,默默看了起來。信函不長,不過是幾個眨眼就可以結束,但饒是宋知劍這樣冷靜自持的人也微微變了臉色。
信上寫得很簡單,只是說明了甄妍真正的身分是先太子之女李貞妍。先太子府被滅口那日,甄妍身受重傷被甄平救下,從此隱姓埋名至江寧生活。
寫信者沒有署名,只是要甄妍在年後元宵燈節那日至城東資聖寺後庭,自會有人證明此事為真,並交給她先太子遺物。
這封信寫得很巧妙,說明了其人心思縝密,考慮周到。畢竟甄妍目前是宋知劍的妾,不能隨意出門,只有在燈節那日可以借口看燈大方出底。
資聖寺位在勝業坊西南角,東市的刑場附近,晚上陰森森的,就算是燈節也是人潮比較少的地方,將甄妍約在那里,其心可議。
宋知劍沉吟了半晌,才幽幽望著她。「你應該知道你告訴我這件事,很可能改變我們現在的關系。」
甄妍當然明白。太子府滅門,原就是件懸案,而李貞妍竟然還活著就更蹊蹺了,她這個身分是不可能繼續當他的妾的。
「關于妾身的身分,我們也不是沒有猜測過,現在只是證實罷了。」甄妍勉力一笑,笑容里摻著苦澀。「與其每日提心吊膽的擔心這件事什麼時候會曝露,收到這封信妾身反而松了一口氣,妾身並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不是李貞妍,妾身只在乎……你,如果最後注定妾身只會是甄妍,那麼我就當你的妾一輩子,如果妾身必須是李貞妍,妾身也不希望那個身分會拖累你。」
她說得相當真誠,但這樣的真誠背後卻是無盡的愁緒與惶恐。
她這般痛苦的掙扎,宋知劍都覺得不忍了。「你這個傻瓜,你可以不用說的。」
「因為我覺得這個消息對你有幫助。」她定定地望著他。
宋知劍心中一動。「怎麼說?」
「你說我傻,但我可不是真傻。」她指了指他手上的信,「這封信與我們在江寧找到的那些爹的秘信用的是同種墨同種紙,同筆跡,對方不知道你已經掌握的證據,認為我可欺,並沒有做任何掩飾,不反而方便你行事?
「我知道你在查那個人,所以燈會那日我要去。」她像是下了什麼訣心,義無反顧的說道,「我去了,你便能找出那個射你一箭的人究竟是誰。」
然後陷她于危險之中?宋知劍搖了搖頭,他其實並沒有報仇的打算,就算幫皇帝查案,也單純就是完成皇上交辦的任務罷了。
「沒有那一箭,我們還無法相識呢。」以這個角度來看,他還有些慶幸中了那一箭。
「但我寧可……守可無法在你身邊,也不願見你受難。」她有些艱難地道。
這句話卻是一語雙關,寧可無法在他身邊,也不願見他受難,指的是在皇帝遇刺那日,她寧可他沒有受那一箭,然後她永遠無法認識他?抑或是她願意為他在燈會那日引出那人,即使遭遇不測,也要讓他完成皇帝交辦的任務,替他自己報那一箭之傷?
他見她執迷不悟,索性挑明了道,「你若赴了燈會之約,只怕會有生命危險。」
「我不怕。」她故作堅定地看著他,卻不知自己眼瞳中顫動的水光出賣了她。
宋知劍心頭一動,輕輕地將她摟入懷中,柔柔細細地吻著她的唇。
這傻得令人心疼的女孩兒啊,為了他,榮華富貴不要,真實身分不要,竟是連命都不要了。
現在,他反而感謝自己曾經中了箭,沒有錯過這麼好的女人。
若是未曾遇見她,他或許不會知道愛一個人的刻骨銘心、患得患失。他常冷眼看著那些陷入男歡女愛不可自拔的愚蠢之輩,如今那群愚蠢之輩中又加了他一個。
輕輕撫著她的背,感受著她的嬌弱,這個吻不帶有任何,有的只是滿滿的疼惜及寵愛。
甄妍的不安被他一記輕吻安撫了,她從沒見過他對誰這麼溫柔呵護,如此明顯的愛意,若她感受不到,那就真傻了。
所以她為他的付出,又算得了什麼?
「這封信我收起來,你不要胡思亂想了。」他將信隨手收起,似是一點也不重要,只是認真地看著她,像要將她一根一根紆長睫毛的微微顫抖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管你是誰,叫什麼名字,我這輩子認定你就是我宋知劍的妻。」
這番誓言直接沖擊了甄妍脆弱的心,她埋入他懷中,感動地無聲笑了,笑到眼淚都流出來。
他說的是妻,可以一生一世雙人的妻。
宋知劍抱起了她,將她放在榻上,接著自己也上了榻,拍著她的背,安撫她睡下,甄妍原以為今晚注定是個不眠的夜,但當她窩在他懷抱里的時候竟覺得無比的安心,不知不覺便睡去。
月黑風高,萬籟俱寂,在子時三更打更聲響中,宋知劍突然睜開了眼,小心翼翼地放開了甄妍後下榻,點亮了油燈。
他看著她熟睡的臉,輕嘆。「你真的不怕嗎?」
他走到雕花木屏風旁,慎悟將他換下的外衣掛在那兒,他由衣袋之中取出了一幅畫。
這幅畫是宋英杰今早交給他的,口沫橫飛地說著甄妍的妙手生花,他卻還沒來得及看。
他知道甄妍在畫這幅畫時便是收到那封信的同時。
似乎想藉由圖畫了解她當時的心境,他緩緩攤開圖,看到花團錦簇的月季,照理來說畫風應是欣然,但他可是宋知劍,當朝最年輕的狀元郎,琴棋書畫皆精通,如何看不出這幅中曾經畫岔的痕跡。
「你畢竟是害怕了……但你究竟怕的是什麼?」他的目光像是透過畫看向床榻上的她,心緒復雜起伏。
甄妍害怕,是怕自己的身分被揭發後可能會被皇帝砍下腦袋?或是怕李貞妍的身分特殊,不能再做他宋知劍的伴侶?
慢慢的,他的注意力移到了那首詩上頭。
「月花雖艷,獨生非所願,纏綿上花台,方有四時春。」
她便如同月季花般嬌艷,卻不願獨生。要知道月季花可是能夠四時花開的植物,但只有攀生在花台高架之上才能繁盛怒放。
宋知劍輕輕地笑了。
她怕的,是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