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領著趙岩一行人回到酒坊,錦衣衛們听令列隊在鋪子外頭,趙岩則隨她快步入內。
這陣仗立時惹來街坊鄰居與行人們關切的眼神,但僅敢隔著一小段距離觀望,畢竟錦衣衛出馬,沒誰敢大剌剌上前圍觀。
酒坊里的氣氛兒也不尋常。
姜守歲一踏進自家鋪頭,就見大小伙計和幫佣的大娘、婆婆們直沖著她擠眉弄眼,跟著才知,原來是她「藏」在院落里的男人自個兒走出來,還胡亂逛起酒坊。
少數幾個知情的人懶得去攔他,大部分不知情的人則被她「屋里藏男人」一事嚇到忘記要攔,所以也就任由督公大人在偌大的酒坊里信步閑晃。
大伙兒替她指路,一指指到後院的大酒窖。
未經督公傳喚,趙岩不敢擅進,遂恭敬候在酒窖外,姜守歲這個主人家只好先進去一窺究竟順便幫忙通報。
推門,走下沿壁而建的石階,踏進酒窖重地,映進她眼中的是那碩長挺拔的背影,男子正背對著她,面對那道從上到下的螺旋梯軌打量。
這……是在研究自個兒是怎麼中招又如何滾落到酒窖里來吧?
腳步聲入耳,未回首已知來者是誰,路望舒語氣徐緩,彷佛有些心不在焉的說︰「從外圍那道石牆暗門,到那口會自動封蓋的大酒缸,再到這一條梯軌,計算得如此精密,操作起來這般流暢,你這酒坊用來逮偷酒賊的機關,瞧著不像尋常圈套,倒有幾分奇門遁甲的模樣……」
略頓,他旋身向她,目光深邃,皆是辨不出的意味。「竟不知姑娘還擅此奇技。」
姜守歲下意識輕拿了下鼻子,咧嘴笑,神態像很不好意思。
「什麼奇門跟遁甲,小女子當真不知,酒坊里這座從上到下一麻溜兒的機關是我家老太公的手筆,而今老太公成仙去了,這座機關平時的上油保養,小女子是能做得到的,但若需要修繕,那得從別的地方請來能手,總歸是我不成材,僅從太公老人家身上習得釀酒這一門技能,幸得還能腳口,也管得了大伙兒一日三頓飽飯。」
見他嘴角一勾,透著涼薄,似認為她在跟他打馬虎眼兒,她內心嘆氣,遂提醒道︰「吩咐之事已辦妥,督公要見的那位趙岩趙大人,此刻就候在酒窖外,是否讓他——」
「將它打開。」他截斷她的話,俊秀下巴朝嵌在地上的一方石磚努了努。
姜守歲絲毫未掩飾訝異神情。
她挑著秀眉,一會兒才莞爾道︰「督公逛起小店這座酒窖逛得可真夠仔細,連這『窖中窖』都被你瞧出來,果然好眼力。」
地上滿滿鋪就石磚,也不知他如何覺察出其中的不同。
「也好,擇期不如撞日,剛巧有一物要請督公品監。」她低柔說著,隨即斂裙蹲下,按著順序敲點四塊石磚,第四下甫落,石磚滑開,地上立時出現一個小方洞,洞挖得不算深,洞內事物一目了然。」
路望舒盡管察覺到地磚底下有異,卻找不出打開之法。
這座酒坊處處透著謎團,本以為迫她解開這一道機關可以發現點什麼,結果方洞中就藏著三壇子酒,石磚一滑開,酒氣整個撲上,香氣竟透壇而出。
他先是一怔,過了三息才辨出那透壇的香……原來是梅花清香。
他看著眼前女子陸續將酒壇子抱出,又從一旁架上取來兩只試酒用的小玉碗,再看她出手俐落地拍開酒壇的紅泥封口,拔了塞子,用竹制酒杓舀了些酒分別倒進玉碗中。
她將其中一只小碗盈盈捧到他面前,微微屈膝作禮,柔聲道︰「藏酒窖中窖,這扇地磚的小窖門一開,酒香噴泄而出,便是熟成之時……還請督公賞臉,一起品一品這三年窖藏的梅花酒。」
所以意思是說,倘若他沒命令她打開這座窖中窖,那三罅梅花酒還可繼續窖藏著,而越藏,酒定然越發香醇,價值更能節節攀高。
如今一開窖,這窖中窖自然形成的酒氣全散,三綽梅花酒一下子成了「三歲酒」,僅僅三年窖藏,老酒醇釀什麼的完全排不上邊,也就值不了多少錢。
路望舒想明白她所說的,心中並無歉疚之感,但對于遞到面前的那一碗梅花酒,待他意識到時,已接在手中。
「那小女子先飲為敬。」姜守歲像要證明梅花酒絕對無毒似,捧起自個兒那只玉碗,先行啜飲一口。
她微斂眉眼,略歪著腦袋瓜,兩唇輕輕抿挈,默默品評這剛開封的梅花酒。
路望舒沒察覺自身正被她的舉措和表情所驅動,亦舉碗就口,學著她啜飲瓊漿。梅花酒,琥珀光,雅中醇,淡里香。
他的口腔里先是被偏濃的甜味佔據,隨即一股微辣酒氣漫上,滋味漸漸堆疊、交融,尾韻在舌根和喉間纏綿,酒香回甘。
是給女兒家飲的酒,這酒,並不合他口味——雖如是想,他仍再次啜飲,一口接一口,未留意面前的女子正含笑望著他。
姜守歲忽而道︰「這梅花酒是我親手所釀,取名『梅香』……那一年初來帝都,頭一回見到督公的那日,我用庭前那棵老梅樹的花瓣釀了酒,一直封藏在窖中窖里,就想著,哪天得遇督公,與你說上話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當真在這兒。」
「咳!咳、咳……」最後一口酒沒能順利滑入咽喉中,路望舒只覺酒氣突然噴涌,膚下熱氣驟然飆升,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抑下胸中與喉間那股騷亂,狠咳了幾聲終止住。
「喝太快嗆著了嗎?」
憑本能,她一手抓著袖口上前欲替他擦拭嘴角,他沒讓她踫著,頭一甩迅速避開,玉碗在他指間被捏出裂痕。
最終,他將破裂的小碗放在一旁酒架上,頭也不回地躍上石階離去,未回她一字半句。酒窖里,姜守歲安靜佇足,好半晌才見她雙肩微垮,搖搖頭苦笑。
「是太自來熟,把人驚著了吧?」她喃喃自語檢討著。「然後他這個人啊,好像除了酒坊里的機關,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欸,連我姓什名啥都沒問,想來對他而言都是一樣,不過區區一個小老百姓……」
胸房里悶塞塞的,她承認,是有些難過。
于是深深呼吸吐納,重振士氣,她把玉碗中的余酒一口氣吞了,甜香清辣,又有溫火熨心,她笑了笑,這「梅香」的滋味兒,挺符合自個兒對他的感覺。
另一邊來到酒窖外——
等候召喚的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不動如山穩立于酒窖門前,忽見路望舒現身,他整個人一震,連忙兩大步迎將上去。
「大人,您沒事吧?宮外處一接到您獨自出宮未歸的密報,立即將京畿九門全封了,宮里有袁公公操持,倒也能順利遮掩。」
路望舒低應一聲,腳步未歇地掠過趙岩,後者旋身趕緊跟上。
趙岩口中的「袁公公」指的是他的大徒弟袁一興。
他消失不到一日,即使消息傳開,路望舒亦不擔心宮中會起什麼亂子,他教出來的徒弟就算年歲尚輕,也足能應付宮中日常運作。
「大人是在這鄰近遇襲的吧?錦衣衛陸續發現大人留下的三處印記,縮小了搜尋範圍,卻不知大人原來藏身在這一處酒坊之中,屬下粗心至此,還請督公問罪。」
路望舒一開始是怎麼滾進酒坊里的,連他自己睜大眼楮觀察許久,都沒能徹底弄個清楚明白,何況是在酒坊外圍團團轉的手下們。
離開後院酒窖往外疾走的腳步突然一頓,他經過酒坊女老板的那座院落,眼角余光難以忽略那棵枝桂探出院牆外的老梅樹,鳳目微眯,似要將那一樹的白梅瞪出沖天紅火。
「哇呃!」趙岩整個人險些撞上他的身背,收步收得甚是狼狽,身手若差點就要跌跤。
「……大、大人?」出啥事了這是?路望舒僵化般頓住,少頃才反應過來,沉聲下令——
「把這座酒坊的人事物盡數查出,需暗中查探,不許打草驚蛇,尤其關于那酒坊女老板之事,鉅細靡遺,皆報來我知。」
知己知彼方能穩操勝算,他無法容忍任何的混亂和不確定。
那名總對著他笑的女子,釀好梅花酒只想請他共品的女子,就是完全的混亂和不確定。要除掉她,當真易如反掌。
他會除掉她的,待他弄清楚一切來龍去脈,查明她最終的意圖,再將她了結亦不遲。
「是。遵命。」這一邊,收到上峰命令的趙岩極認真回應,他一個箭步踵到路望舒面前,抱拳作禮,緊聲又道︰「至于督公遭暗殺一事,屬下定然加派人手去,明查暗訪翻遍全國,以咱們錦衣衛宮外處的能耐,怎麼也能查個水落石出,定能……定能那個……呃……」
驀地一頓,粗眉鎖起,他驚愕道︰「大人,您、您中毒了是嗎?這……這臉色也紅得太詭異!」
聞言,路望舒一掌撫上自個兒臉皮。
果然觸掌生熱,無法抑制的熱氣從體內滲出,他整個人怕是從天靈蓋到腳指頭都在熱到發燙中。
一股難以言喻的惱羞成怒襲擊而來,他大袖一揮,哼哼冷笑。「就給你三天,三天之後交不出本督要的東西,你提頭來見!」
撂下狠話,他再次大步疾走,這一次當真頭也不回、再無留連地離開酒坊。
然在跨出酒坊的鋪頭店門時,他還是禁不住側目一瞥,覷見那高高掛起的大紅酒旗以及那方沉香木制成的匾額,上頭寫著大大的三字店名——
一段香。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她為那梅花酒取名為「梅香」,三年前在初見他時釀制的酒,在今日這樣的雪天里竟燃得他幾乎「遍體鱗傷」。
她到底是誰?
為何,像是沖著他而來?
又是為何,他的心緒會如此受她所礙?
*
不論是內廷司禮監抑或宮外處的錦衣衛,辦起事來當真迅捷,加之內外配合,不出三日,一封加密的急報便以最快速度遞送至總領事提督太監手中。
入夜的宮中院落甚是靜寂,即使路望舒居住的這座院落與宮外僅一道城牆之隔,仍安靜到嗅得出近乎寥落的氣味兒。
以蠟封口的密報此際正攤放在他面前長案上,五大張白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他一目十行早已來回看過。
這封由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送來的信,信內容將那家名為「一段香」的酒坊以及酒坊女老板的出身來歷,得頗為詳細。
姓名,姜守歲,年二十有四,不曾婚嫁。
他沒料到她僅小他八歲,女子那張臉女敕得像剛煮熟剝了殼的鵝蛋,模樣亦偏女敕,瞧著頂多二十歲,但她往他瞧來的眸光還有那些有意無意撩撥人的言語,又確實不像小女兒家能干得出來的。
他猜得出她未成親,因為她並未給發,而是用一條小碎花底的巾子簡單將青絲扎起,額發輕軟,鬢邊的兩縷柔順服貼。
她名字的由來是因為在大年夜除夕的那一晚被拾獲。
她是一名棄嬰,拾她回家的人正是她口中提過的老太公,後者當年已高齡八十,而老人家的來歷算是有些微妙,他是清泉谷的住民。
大盛朝廷對清泉谷並不陌生,翻開盛朝邊疆史冊,凡邊疆遇戰事,必有清泉谷的義診隊趕來支援後方傷兵醫治之事,亦大方傳授專治外傷的軍醫們針灸、藥洗等獨門技能。
不知從哪個朝代起便存在的清泉谷,在盛朝眼中一直是股難以捉模的江湖勢力,若非這一群人所行之舉總是對朝廷和百姓有利,平日里又肯低調過活,怕是老早就被朝廷「飛鳥盡、良弓藏」地尋機會處里掉了。
那位八十歲的老者來自清泉谷,于是她被帶進那座谷中,並隨了老人家的姓氏,「守歲」這個應時應景的名兒亦是老人所取。
與她無絲毫血緣關系的老太公待她極好,老人家長壽,臨終時是滿百歲的大喜喪。
她將老太公安葬好了,三年多前出清泉谷,接手帝都這座原本屬于老太公的酒坊。
在酒坊里做事的有不少是清泉谷住民,她行事也清楚了然得很,總歸有她一頓飽飯,就絕對餓不著整座酒坊的眾伙,結果,原本籍籍無名的酒坊被她搞得風生水起,除了釀得一手好酒,竟還有著經商之才。
置在案桌邊角的枝架燭火因他深沉的吐氣而火光搖曳,光線落在他輪廓分明的面上形成明與暗的分割,他面沉如水,左胸里卻肆虐涌動。
本以為來來回回看過這份鉅細靡遺的急報,他終于知曉她的事,那麼她這個人在他眼中便是徹底通透、毫無秘密可言了……然而,他錯了。
她對他太過理所當然且親昵的言語,那隱隱期盼著什麼的眼神,仍舊深深困擾他。
該主動尋去?
抑或,守株待兔等她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