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 第二章 酒香似梅香(1)

小女娃說的是哪門子鬼話?

為何那女子沒有駁斥?

路望舒雙目大張,映入眼底的是淺雕花紋的床頂,淺淡的香甜味蕩在四周,令他再次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張女兒家的架子床上。

他倏地推被坐起,撩開那太過柔軟的紗博,迅速套上黑靴,思緒亦快速轉動起來——

先是遇刺,緊接著掉進陷阱,接著莫不是要對他施展美人計?

對方沒有趁機取他性命,是因他有著極高的利用價值吧?

淨身入宮,已然稱不上是真男人,但他自然知道有許多太監公公們會在宮中尋個看對眼的宮娥、甚至是女官,結契成為「對食」,又或者在宮外私宅養著妻妾,就為尋求那可笑的慰藉。

也曾有人有求于他,將美人們往他身邊塞,美人當中有男有女,清純俊秀、嬌媚妖嬈,任君挑選,然而他只覺糟透,像被狠狠掃了幾巴掌,提醒著他就是個身有殘缺之人,永遠失去一個真正男人該有的活法。

所以這一回若真對他使上美人計,對方會怎麼做?最終對他是何所求?

這一邊,姜守歲送孩子回去午睡後,重新回到自個兒院落,甫撩開那一幕厚重門簾,踏進屋里的一腳還沒能著地便遇上攻擊。

「督公!」

訝然喚出,避得手忙腳亂,她以小巧騰挪的招式頂頂頂,勉強頂了幾招,驚覺雙臂像被他纏住,讓她難以拉開距離。

既然如此,那……那只好「以進為退」!

驟然撤去臂力,她順著對方的牽制力道,任身子被拉扯過去,于是就撞進他懷里,她憑借本能欲穩住身軀,索性張臂抱住了對方,拿他定錨。

路望舒被狠狠驚嚇到。

即便不願承認,但他的的確確被嚇得不輕。

女子綿軟身子撲過來,一股圈抱的力道束緊他的腰身,他本能地一退再退,卻發現已退無可退,一瞬倒坐在一張圈背椅上,把一旁茶幾上的小盆栽撞翻在地。

啪啦——盆栽陶器墜地的碎裂聲響令他眉眼陡抬,驀地與那張近得呼吸可聞的臉容面面相覷。

似乎直到此刻,才得以看清女子長相。

那是一張白皙的鵝蛋臉,柳眉杏眸,鼻梁到鼻尖的線條修長且柔和,唇如櫻瓣,與兩頰上的淡紅相應,就連鬢發後的兩只耳朵都有些泛紅……

她臉紅了?為何?

腦子里浮出疑問的同時,答案已呼之欲出。

路望舒心頭陡凜,隨即將大半個身子都壓在他身上的姜守歲用力推開,後者往後踉蹌好幾步才穩住,後腰還險些撞上紅木圓桌。

「督公一下子出手逮人、一下子又將人推得遠遠,如此難以捉模,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姜守歲揉著小臂,剛剛與他對招時被弄疼了,她邊揉邊垂眸睨人,瞧起來並無半分著惱模樣。

正在氣惱的是被女子淡淡笑問的路望舒。

這感覺甚為古怪,好像整件事到得眼下,他路望舒是在無理取鬧的那一個,而她是自始至終的縱容和笑看。

敢如此對待他,這股子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氣歸氣,他表情更加面沉如水,鳳目里一片冰寒,忽略她的提問,輕沉啟嗓,「你何以得知本督身分?」

姜守歲抿唇一笑。「小女子在帝都開鋪營生三年有余,帝都里的風流人物多少有所耳聞,加之督公也挺常策馬出宮門,自是見過幾回你的馬上英姿,甚是有幸。」

有幸?路望舒薄唇微勾,皮笑肉不笑,「既知本督是誰,還敢戲耍于我,如此無禮,就不怕本督把你辦了?」

立在紅木圓桌邊的女子目光筆直望來,路望舒以為會在那臉上覷見惶惶神態,她卻將雙手緩緩舉起,輕捧著自個兒的鵝蛋臉,略歪著腦袋瓜。

「敢問……督公所謂的『把我辦了』,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呢?還是另有所指呢?」姜守歲問得靦靦腆腆。

路望舒暗吸一口氣,心髒鼓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麼。

她是在害羞嗎?

害羞給誰看!

他大馬金刀端坐不動,一下子竟忘記要喝斥還是撂狠話,鳳目厲瞪,想將那張鵝蛋臉瞪穿似的。

姜守歲揉了把臉,放下手正了正神色,像也沒期待他會答話,便接著往底下說︰「我想督公是有所誤會了,造成眼下這狀況,並非小女子想戲耍你。小女子經營的是酒坊生意,前鋪後坊,自家釀酒自家賣,這兩日酒坊里遭小偷,在酒窖里弄倒了空酒鑼子,是有誰溜進來偷酒喝呢。後來經過大伙兒勘驗現場、抽絲剝繭才推敲出來,那偷兒八成是只有著好酒量的大狗子。」

略頓,臉上笑意不減,她兩手一攤。「所以才設下一個陷阱欲請君入甕,哪里知道督公不請自來,酒缸一打開,沒見大狗子,督公倒有一位。」

路望舒冷笑。「那是讓姑娘失望了?」

姜守歲搖搖蟒首,輕聲道︰「沒失望啊,得見督公,心里歡喜。」

她神情恬靜,眉目間顯得真誠,是很認真在回答他的問話,而正因這認真模樣,使得路望舒再一次啞口無言,氣息都不順了。

此時她忽地移步靠近,傾身而下,路望舒驚覺自身竟想往後退縮!

這著實也太可笑,他一個總領事提督,司禮監與宮外處那一大群羅剎般的錦衣衛全歸他管,他豈會怕她一名小女子?

牙根陡然緊咬,他拳頭暗握,微眯鳳目緊盯著離他僅余半臂之距的鵝蛋臉。她的眸光落在他左邊頰面上,道︰「督公左頰挨了一記,口子散出淡淡異香,傷得雖淺,壞就壞在傷你的利器上淬了毒,且見血毒發……你中毒了,又跌進滿是『聞香墜』酒氣的大缸子陷阱里,自然是要暈得不能再暈。」

她嘴角翹起。「不過眼下沒事了,我這兒恰有萬用解毒丹,區區鶴頂紅、砒霜、赤蠟蛇毒之流的毒藥,皆能輕松解之不在話下。督公昏迷時,我給你喂了解毒丹,也在你左頰傷口上抹了藥膏,是小女子家里特制的東西,很具奇效呢。」

杏眸輕眨,細細梭巡,略顯得意的語氣轉成喃喃般的低語,「真好,瞧著左頰上的口子已然合起,痕跡變淡,應不會留疤才是。」

一只柔荑大不敬地探來,路望舒頭略側,以手背及時揮開她的踫觸。

姜守歲直起上身,手被揮疼了也渾不在意似的笑嘆。「督公左邊眼尾下的小痣原來是暗紅色,得近身去看才能辨得出真顏色,以往只能隔著距離匆匆瞥見,不想今日有這般機緣。」

路望舒眼角一抽,暗自調息後鎮定道︰「話說了這麼多,莫非是要本督記得你的恩情?」

聞言,姜守歲一指輕撓著臉蛋,表情靦腆,「當然得讓督公記得小女子的好啊,督公中毒,我替你解毒,還把香軟榻子讓給你睡了個飽覺,待你睡醒了又陪你說話……我這麼好,督公可不能恩將仇報,回頭命手下尋我酒坊的麻煩。」

路望舒眼角抽跳得更重,終于瞧出些許端倪。

「本督暗夜遇襲又落陷阱,姑娘一開始便知本督身分,卻直到現下都未向官府或宮里遞消息,原來是怕你的酒坊遭官兵包圍,若被不分青紅皂白地疑為刺客同謀,當真生出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所以想同本督先說個清楚明白才肯放人,是嗎?」

姜守歲忽地「噗哧」笑開,忙抬袖掩唇,頰面泛輕紅。

「本督說得不對?」鳳目微眯。

「不是的,督公說得對極。」她很快回答。「小女子與你之間,本就不願生出誤解,有什麼皆說個清楚明白,這樣最好……不過我沒要扣著你不放,督公如今清醒了,事兒也跟你說清了,你若想走,小店哪里敢多留。」

她話說得坦然,路望舒又因這份坦然忽覺心跳異樣。

什麼叫與他之間不願生出誤解?

她這話入耳,實令人渾身不對勁兒!

「在本督看來,姑娘這算盤打得可精了。」他目光略沉,語調徐緩,有種山雨欲來的氣味。「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你早知本督將遇襲,所以趁勢讓本督落入陷阱,神不知鬼不覺,隱密到連襲擊我的那些人亦覺察不出,對他們而言,本督宛若憑空消失……」

「嗯,那然後呢?」她笑抿櫻唇。

「然後你大膽出手替本督解毒,我若得救,你便于我有恩,能容你順勢攀附享榮華富貴,這間酒坊更能咸魚翻身,名響帝都。倘使救不得,本督毒發身亡,一條命暗暗了結于此,姑娘也能毀尸滅跡來個船過水無痕。」

他說完,發現鵝蛋臉上的怔愣表情挺妙,柳眉兒飛挑,杏眸圓瞠,小嘴忘記合上。

姜守歲很快便回神過來,清清喉嚨忍笑般道︰「欸,是督公多慮了。首先,小女子的酒坊絕非『咸魚』,用不著翻身的,雖談不上名響帝都,但熟客甚多,老主顧常來常往,生意算得上興隆。」

「再者于我而言,要解去督公身上的毒絕非難事,因此一開始就不存在『救不得』那樣的可能,又哪里需要毀尸滅跡?」

「為何不可能救不得?」他下意識問。

路望舒這個反問全憑本能,亦是雞蛋里挑骨頭,皆因眼前女子太讓人難以捉模,是他從未見識過的。

然而她並無答話,臉容略側,輕斂眉睫,唇角那一絲笑意淡若清風卻藏有深意。

路望舒的心又一次怦怦重跳。

他難以精準理解,但隱約間似能讀懂她的眼神和那一抹笑,彷佛無聲說著——他若毒發身亡,她如何舍得?

「轟」地爆出巨響,有極度陌生的什麼在胸中炸開,震得他神魂發麻。

從未有過的熱氣透出毛孔,滲得他背部一片汗濕,為了不出糧只能死命抵擋。

結果就在你我皆無語又像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狀況下,他的問話被她有意無意地略過。

只見她撓撓臉蛋沉吟著,最後慢悠悠問道︰「是說……嗯……小女子雖無須督公過慮,卻還是想刨根究底問個水落石出。」她吞了吞津液,臉頰紅紅,「若小女子真是想借機攀權附貴,巴著督公這棵大樹吃香喝辣,督公允我攀附嗎?」

她那帶試探的提問,路望舒最終選擇忽略,充耳未聞一般。

他不作答,卻是從皂色常服的暗袋中取出通行鐵牌,直接拋給姜守歲。

「讓你的人拿著這塊鐵牌去錦衣衛宮外指揮所,傳本督之意,命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帶人來迎。」

盡管他聲音清冷,面無表情,姜守歲內心仍喜孜孜,皆因捧在手心里的那方鐵牌,這玩意兒又沉又冰,上頭除有細致的雕紋,更鐫刻著「御賜通行」四個大字,一瞧便知能憑著它在皇城宮中暢行無阻。

「督公竟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意交托,想來小女子適才那一問,督公的答覆應是允的。」她非常能順著桿子往上爬,抓著鐵牌,雙眸都笑成兩道彎彎月牙,殷勤又道︰「這御賜之物太過貴重,既是督公托付,那小女子亦不能辜負所托,錦衣衛的宮外指揮所就由我親自去一趟。」

姜守歲帶著御賜鐵牌欲踏出自個兒院落的同時,一名精氣神十足的老嬤嬤替路望舒送來一盅滑蛋粥和幾色醬菜,還備上一壺清茶和兩塊糕點。

即使姜守歲對那位老嬤嬤盡說軟話且拼命使眼色,老人家仍光明正大瞪了他好幾眼,顯然極不樂意這酒坊的女老板同他親近,擺盤在他面前時力道甚大,茶水因此還溢了些出來。

似乎……已許久沒被人如此對待。

敢明目張膽鄙視他、對他大不敬之人,這些年都被他殺盡了吧?

那麼,他有何理由要放過這座酒坊里的人?

此際屋中僅他一人,下意識飲著淡香清茶,腦海中浮現的一幕幕令他氣息陡窒了窒。

彷佛歷經過雜七雜八的一團混亂,到得現下一人獨處,才讓思緒能夠倒轉回去,細細品茗般回想那女子到底都對他說了什麼。

如此難以捉模,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

把我辦了,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呢?還是另有所指呢?

得見督公,心里歡喜。

溫柔的眉眼,笑意不絕的神態,從容且認真的口吻,她憑什麼這樣?

雙耳異常發燙,他探指去模,發現那股熱氣已然不受控,從心口源源涌出。

他在她面前死死撐住的面皮,此刻熱到近似著火,都不知一張臉紅成什麼樣兒。

調戲。

他這是被姑娘家玩在股掌間了嗎?

她圖他什麼?

真是為了攀附權貴,不惜舍了女兒家的矜持和名聲,不知羞恥地貼靠上來?

抑或,她確然真心?

不可能的,這不可能,路望舒,听好了,這絕無可能。

嘴角僵硬一扯,灌酒般一口飲盡杯中清茶,他重重放下茶杯。

其實這一日天未亮,姜守歲便醒了。

整座帝都尚在睡夢中,如此靜謐,酒坊外陡然響起的雜沓腳步聲便格外引人留意。

循著聲響,她透過一個個圍牆暗洞往外覷看,在瞧清那個遭刺客狙擊的目標人物時,一顆心怦怦急跳,那心音重到都能震動自個兒一雙鼓膜。

這是一個絕佳機會,她不能放過。

她想接近這位正遭刺客追殺的當朝權宦,並被他所識。

所以督公大人因遇劫避到酒坊外純屬巧合,但之後跌進大酒缸陷阱則是她有心的操作。

能近近看他,仔細端詳那張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男子面容,當真是件奇妙的事兒,只是以錦衣衛先逮人下獄、酷刑加身,然後再細細查案的作派,為保酒坊眾人不受牽連,她怎麼也得等他清醒過來,博他一個好感,才好通報他的屬下前來相迎。

結果持著那方御賜通行鐵牌走出酒坊不到一刻,便見錦衣衛滿大街搜尋,攪得人心惶惶,應是路望舒出宮久久未歸所惹出來的。

她于是大膽上前,亮出那方御賜鐵牌,直接表明欲見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

鐵牌的威力著實令人吃驚,短短半刻,趙岩已出現在她面前,態度異常恭敬。

姜守歲心中暗喜,想著眼前這位副指揮使應是路望舒的心月復,得知她是持鐵牌者,待她猶如貴人,那便說明了這方鐵牌是路望舒極為私人之物,見鐵牌如見路督公本人,而路望舒敢輕易托付,證明他至少是有那麼一點點信任她……即使僅有一點點,也足以令她心花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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