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勢似乎是從初夏的那一日起了變化。
那一日,右相府遣人送來口信與請帖,府中將設家宴,請昭陽王賢伉儷出席。
李明沁也有一段時候未回相府探望長輩,心想既是家宴,排場應該不至于太大,遂抓緊時問讓婢子們備好禮品,當日一到,就一身清雅得宜的水色夏服、攜自個兒的王爺夫婿回娘家赴宴。
確實僅是一場尋常家宴,沒有半位外賓。
但,與會的兩位姑爺卻都好大來頭,除了昭陽王封勁野外,七皇子殿下臨安王盛琮熙亦陪自家王妃李寧嫣回府。
李明沁一下馬車就被李氏女眷們給包圍帶走,待回過神,身處在後院人工湖畔的紫陽花亭中,家里女眷在亭子里起了個小茶會,服侍的婆子和丫鬟們全候在花亭石階下。
「瞧你一臉急色四下張望,這麼著急尋你家王爺啊?王妃放心,都在咱們相府里,可沒把姑爺們弄不見。」李明沁的二伯母、李家長房二夫人余氏听她問起男人家的行蹤,又見她略有不安似,不禁調侃起她。
「二嬸是不知,這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時不見,心都要揪。」與李明沁同坐在臨池美人靠上的李寧嫣出言替她說話。「阿沁出嫁也才年余,未滿兩年呢,勉強也算新婚期,時不時牽念另一半那也是人之常情,可不像二嬸與二叔都幾十年老夫老妻了。」
「嘿,就你這娃子敢說。」余氏臉微紅,倒也不是真怒,反正嫡長的大小姐李寧嫣敢說敢作、脾氣嗆辣,她早不知領教過幾回,遂故作委屈,朝正喝茶品茗的當家主母柳氏討救兵——
「大嫂你也不說說嫣姐兒幾句?我這當嬸子的可是被她欺負了去呀!」
柳氏斜眼睨愛女一眼,抿著抹笑將手中青玉茶杯放回石桌上,道︰「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當娘的念不動她羅,但弟妹別急別惱,回頭咱囑咐咱們家大姑爺去,讓她家夫婿好好念她一頓,幫弟妹你消消氣。」
被自家娘親將這麼一軍,李寧嫣俏臉立時赭紅。這一邊,二夫人余氏滿意地頷首,笑得兩眼彎成小拱橋狀。
而李明沁……嗯……說不上是何因由,今兒個踏進相府,細節顯露在尋常處,因為變得不太尋常,所以總覺著哪兒有古怪。
她十歲之後長居清泉谷生活,即使李寧嫣在及笄之前曾以散心游玩為由,帶著護衛和婢子一路玩到清泉谷,且與她同住在谷中約莫一個月,但姊妹之間的情分歸情分,卻非親曬到無話不談。
當初她出嫁前夕,李寧嫣特意為她備上那條黃絹,說實話,此舉實已超過兩人不算太深厚的姊妹情誼。
可李明沁後來想了想,倒也想通,李寧嫣性情便是如此,聰明刁鑽得很,加上百年世族的長房嫡長女身分,模樣與身段又是萬中挑一,她總是想做什麼就做,想要什麼就奪,李寧嫣絕非壞心眼,而是完完全全忠于自己。
當時她送自己黃絹當壓箱寶,一是她李明沁是自家姊妹,二是想看她當下是何模樣,三嘛……也許往後李寧嫣會找個時機,故意詢問自己與封勁野究竟有沒有好好研究那黃絹上的圖樣,只為瞧她窘迫的模樣……
自覺與家族姊妹們並未培養出太深厚的情誼,然,今日她與大姊同回相府,李明沁能覺察到李寧嫣像要同自個兒加深關系、想營造出無比親昵之感似的,而且不光是李寧嫣這般,大伯母柳氏與二伯母余氏皆是如此。
近來余氏所出的兩個姐兒正準備議親,今日亦陪坐在側,李明沁也被兩個一下子顯得太過親近的妹妹惹得有些頭皮發麻,妹妹們方力還偷偷纏著她口無遮攔問了好多,例如——
「嫁給武將出身的男子,二姊這一年多來有何心得感想?」
「二姊夫他听不听二姊的話?都說他昭陽王在戰場上殺敵無數,殺個人跟切瓜似的,可如今不在西關戰場,不跟蠻族打仗了,姊夫他還是那樣凶悍嚇人嗎?」
「我覺得還是嫁文人好些,鼓琴清歌時至少夫婿是懂得欣賞甚至還能相合,二姊以為呢?」
李明沁尚未開口,兩個妹妹已自個兒討論起來——
「小妹這話不太對,阿爹也是武將,是管著京畿九門的大司統,琴棋書畫什麼的,阿爹都堪比當朝狀元公。」
「哼,咱們阿爹自然不一般,瞧著全大盛朝就阿爹一個文武全才呀。」
李明沁最後選擇笑笑不語,總覺著今日回相府娘家,細處透著不尋常,像是專為了她與封勁野才設的一場家宴。
兩個才要議婚的妹妹盡管沒有分寸一通亂問,李明沁內心卻也不惱的,畢竟連她自個兒也未料及,有朝一日她會嫁給一名戰功彪炳的武將為妻,甚至妻憑夫貴成為昭陽王妃。
然而,妹妹們的私下胡問多少顯出真性情,比起其他李氏女眷要真誠得多,所以不覺被冒犯,卻也懶得同妹妹們辯駁什麼。
她心中不惱卻有疑惑,這點疑惑沒讓她琢磨太久,終嗅出丁點兒氣味。
一切的起因,原來是封勁野這個昭陽王。
隆山李氏欲「拉攏」……或者說是「鞏固」吧,李氏看中的是昭陽王在軍中的勢力,欲鞏固兩家的關系,遂有了今日的相府家宴,因為李氏女眷中的「閑雜人等」在接下來全尋了個由頭離開人工湖畔邊的紫陽花亭,獨留李寧嫣與她處在一起,余下的幾名婆子和婢女更是遠遠退開。
看來是要談正事了。
待花亭中僅余二人,李寧嫣像懶得再扮溫馨愜意似,收起嬌笑表情,淡淡然便問——
「若要阿沁支持我夫君臨安王,阿沁可能做到?」
李明沁一凜。「支持臨安王……何事?」心中隱隱有個答案。
李寧嫣輕搖紈扇,嗓音從扇面後透出。「太子監國已逾兩個月,宮中有消息傳出,皇上此次大病實已病入膏肓,大限將至……待皇上龍御歸天,阿沁可願站在臨安王與我這一邊,支持他登上皇位?」
當內心猜測的答案清楚浮現,李明沁驚疑漸定,思緒陡然清明——
今日這一場相府家宴,一踏進府里隨即被滿相府的女眷、僕婦和丫鬟們包圍簇擁,以及那異于往常的熟絡,宴席未開卻先有這一場小茶會。
她想通了,擁護臨安王盛琮熙為新帝這等同造反之舉,隆山李氏是贊同且參與其中的,很可能整個李氏大族就是臨安王最大靠山。
「姊姊今日這麼一問,要的並非阿沁支持,你們討要的支持該去問我家王爺。」道完,她起身欲走,一袖卻被李寧嫣驀地抓住。
眸光相交,如無形五指緊扣李明沁一顆心,引得背脊細細顫栗。
李寧嫣神態嚴肅,徐聲道︰「別忘了你是隆山李氏女,阿沁亦是享盡這個世家大族給予的好處,你是李氏女兒,不管成親前或成親後,與隆山李氏永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頓。「聖上病重,當朝太子性情軟弱非帝王之才,臨安王勝過他的太子哥哥千倍百倍,更有資格登基為帝,新帝繼位已是不可逆的定局,如何才能將傷害降至最低,保你欲保之人,望阿沁能想明白。」
她欲保之人……
一股涼意順脊柱竄上腦門,李明沁一下子僵冷到不得動彈,瞬也不瞬回望李寧嫣那一雙勢在必得的眼。
「前頭雅軒都要開席了,王妃這是跟自家姊妹聊開,都忘記要吃飯了是吧?欸,還得本王親自來接。」
盛琮熙從花間石徑的那一端走來,見湖畔花亭中僅余一雙女子,清朗朗的嗓音徐徐揚開,瞬時抹掉李寧嫣此刻面對自家姊妹時近乎嚴厲的神態。
李明沁聞聲回眸,先是見到那位被稱作「盛朝第一美男子」的臨安王徐步走近,身長玉立,面容英俊,實不負那第一美男子之稱。
她溫馴地垂眉斂目,下意識轉正身子作禮,听到對方笑笑言道,說「都是一家人,不用多禮」,她遂僅行了半禮,再揚睫,那一道高大異常對她而言卻是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映入眸心。
見封勁野尾隨在臨安王後頭出現,她冰涼的胸口頓時一暖,竟有股想朝他飛奔而去的沖。
「原來已是飯時,妾身與妹妹話家常,真真聊到忘我呀。」李寧嫣起身笑道,不著痕跡地收回緊抓在李明沁衣袖上的手,跟著盈盈走下花亭的小石階,去到盛琮熙面前。「王爺親自來接,妾身很是歡喜。」
臨安王夫婦倆又彼此笑說了幾句,李寧嫣在隨自家夫君離開湖畔花亭時,意有所指似的朝靜佇一旁的封勁野道——
「吾家阿沁妹妹就有勞昭陽王領回前頭宴席上了。我與妹妹久未見面,今兒個相談甚歡一發不可收拾,還得勞煩妹夫前來領人,可別著惱啊。」
聞言,封勁野牽動嘴角,微微頷首,算是帶過。
待盛琮熙將李寧嫣領走,一雙身影消失在花間石徑的盡頭,候在不遠處的府中下人亦都離開,這一邊封勁野尚未發話,在亭子里的人兒已如失控馬車般直直朝他沖來。
「唔!」健碩漢子遭嬌妻撲抱,胸懷被一具柔軀狠狠撞入。
封勁野本可以穩若泰山動也不動,但卻是浮夸地摟著妻子後退兩大步,然後嘆道——
「夫人這把飛撲功夫著實厲害啊,尋常女子頂多乳燕投林,你這是泰山壓頂來著吧?」
李明沁立時被他逗笑,明明上一刻仍擔憂不已,此際卻不禁笑出。
她沒說話,僅把腦袋瓜抵在他胸前蹭了蹭,環抱他勁腰的一雙藕臂緊了緊。
她發心彷佛落下一吻,感覺到他的大掌在她背上來回拿撫,帶著安定心魂的力量。
「怎麼了?」他略沙啞啟聲詢問。「可是受氣了?」
她搖搖頭,從他懷中退開一小步,與他四目相接。
封勁野勾起嘴角,又露出不正經的那一面。「原來本王的王妃這麼黏人,才幾刻不見,就想我想得緊了。」
明知這男人全身肌肉硬邦邦,李明沁仍往他腰側掐了一記。
她眯眸睨人,表情嬌嗔,這般自然而然流露的神態,許是連自個兒亦不知是何種模樣,但封勁野知道,且十分喜歡。
大掌毫無預警地捧住她的臉,峻唇湊下重重就親,還「啵!」地大響一聲。
李明沁眼明手快,趕緊搗住他打算再親的闊嘴,壓低聲音道︰「別鬧!這兒是相府,若被人瞧見那多不好。」
「明明是夫人先投懷送抱的……」被小手捂住的聲音略模糊,語氣倒是委屈,但那份委屈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拉下妻子的柔黃,咧嘴笑道︰「夫人的意思為夫能听明白,在外頭不好鬧,回咱們府里就能大鬧特鬧。」
「不正經。」她輕碎了聲,決定不再同他斗嘴,挽著他一條臂膀踏上花間石徑,往來時路走回。
身旁男人很是配合,腳步不疾不徐,經過花木扶疏的地方還會抬高臂膀為她擋掉垂枝,夫妻倆彼此無話,但有無形卻柔軟的東西靜靜流淌……
「夫人適才一直瞧著臨安王,眼都不眨,可覺得他生得好看嗎?」柔軟的沉靜突然被男人有些吊兒郎當的語調打破。
她哪有眼都不眨?
她也沒有一直瞧著啊!
知道男人又要鬧她,李明沁遂抿唇故意答道︰「臨安王是我大盛朝第一美男子,自然是好看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妾身多瞧幾眼也是無可厚非。」
以為他會惱火,卻听他嘖嘖兩聲,接著恨鐵不成鋼且略帶酸氣地長嘆——
「明明本王生得比臨安王還要英俊瀟灑、高大威武、玉樹臨風、俊俏可愛,夫人卻如此這般不識貨,簡直兩眼無珠,我這如珠如玉都在你身側了,你眼楮還看著別人,這像話嗎?」
李明沁頓時笑到不行,腳步都亂了,揪著那條有力的胳臂,身子直往男人懷里賴。
「你哈哈……哈哈……你、你別鬧啦!」再笑下去,她很可能笑到腿軟走不出這座園子。
「那你認不認錯?」
「認錯……認錯……」笑得好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