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沁後來才打探到,原來是當日她在帝都大街上飛撲救小童,與出手馴馬的封勁野打了照面,他倆連話都沒說上半句,僅他的眼神掃了來,她一時間將他看痴,那模樣亦像瞬間驚愣,算不上古怪。
但僅憑這微不足道的一面,事情傳進有心人耳中,于是親人們為她「謀婚」的對象在她渾然未察間,秘密地從新任的京畿九門大司統陸兆東變成手握重兵的昭陽王封勁野。
兜來兜去,又兜回原來那人身上嗎?
幸得早有防備,萬靈丹、清涼丸、薰香等等全貼身攜帶,也慶幸那些人多少小瞧了她,以為她久居清泉谷僅為治病養身,卻不知她隨著谷主前輩早已習得甚多技能。
她一直以為自個兒沒多大本事,懂得不過皮毛而已,直到去了西關,在邊陲地方落腳過活,開始獨挑大梁行醫制藥,才漸漸體會到,即使在清泉谷中習得的僅是皮毛,也足夠讓她行走世間、昂首闊步。
如今,隆山李氏因瞧上封勁野這塊香薛錚拿她設局,雖說重生的她對至親們早沒了期望,可當自身又被拿來利用,事情又活生生在眼前上演,說實話,再多的防備、築再高的心牆,到頭來還是免不了一頓唏噓難受。
而她也沒想裝傻,當時「清醒」過來,她表情一變再變,從困惑不解到驚愕莫名,最後是如遭電擊的恍然大悟,演得無比痛徹心扉。
七夕乞巧宴之後,李明沁便把自個兒關在院落里好長一段時候,不單是足不出戶,就連後花園子、正堂前廳也甚少出沒。
對于她的「自我封閉」,挖坑誘她跳的至親們多少有些心虛,自不會在這當口再逼迫她做什麼,暫時就縱著她。
這正是李明沁要的效果,至少接下來兩、三個月內耳根子會清淨些,心也會輕松些,不必應付亦不怕被算計婚事。
之後帝都喧囂依舊,繁華依然,朝野上下一片寧和。
李明沁過了一小段頗為舒心的日子,除持續關注昭陽王府的事,留意上門作客之人,她成天不是制藥制香就是練字看書,直到昨天半夜里在相府藏書閣中偷听到一段密談,那毛骨悚然、驚得一顆心直顫的惡感終又再起。
時值皇家秋狩,昨日是青林圍場圍獵活動正式開始的頭一天。
在上一世,這便是建榮帝最後一次親臨秋狩圍場,而李明沁當時也曾以昭陽王妃的身分陪同自家夫婿上圍場玩。
當她以為情勢照舊之際,老天爺就這麼狠狠搦她一記耳光。
這一下當真抽得她眼冒金星、眼淚潰堤。
昨夜里她睡了又醒,醒來不過半夜,值夜的瑞春在碧紗櫥中睡得打貓咪呼嚕,她沒有喚醒她,就獨自一個往後院的藏書閣走去。
在進到藏書閣前,為防星火于萬一,她把手中的燈籠火吹熄,這段日子窩在家中,除自個兒院落,她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家里的這座藏書閣。
畢竟太熟悉里邊擺設以及各類經史子集、野史雜冊的分區所在,借著幽微月色模進去,一路模上閣樓雜書擺放的地兒,通行無阻得很。
然後她就用數的,一冊冊模著數數兒,記得是讀到倒數第五冊了,她剛默數到那一冊,打算抽出來再取回房中細讀,這時閣樓下就傳來聲響,有人一前一後進到藏書閣。
她偷听到一場刺殺陰謀,登時屏氣凝神,身子緊挨著書櫃一角蹲縮,動也不敢動。
夜半時分避進藏書閣密談的,一個是她的大伯父、當朝右相李獻楠,另一個人的聲音她不認得,然從對方說話口吻、透露之事,輕易能推敲來者與臨安王關系密切,完全是代對方夜潛右相府傳信來著。
是一丘之貉。
是與虎謀皮。
隆山李氏將長房嫡女嫁予五皇子盛琮熙為妃,是否一開始就存著不臣之心?
上一世引發的那一場幾近舉國的覆滅,那一切的混亂,到底是始自隆山李氏的自大,抑或他臨安王的野心?
說實話,建榮帝選中的東宮太子並非聰慧之人,李明沁讀過幾回史官對太子論政的記載,也在三、四次的新春大朝會上,她隨相府女眷入宮向太後、皇後拜年請安時與太子殿下有過會面。
那是一個性情直率、率真到教人有些頭疼的儲君,不是當君王最佳的人選,但對于重生的她看來,這位東宮太子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正直不聰慧,所以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面對直臣便直接面對回去,使不出拐彎抹角的招數,好的就是好的,壞的就是壞的,喜歡就是喜歡,厭惡便是厭惡,只要底下當臣子的「駕馭」得當,一切循世間大道行之,就不可能出什麼大紙漏,若想迎來一朝盛世,仔細斟酌也非難事。
所以太子不能死,一向以護衛皇上和太子為正統、為己任的昭陽王更不能死!
偷听到一場刺殺即將在青林圍場上演,且不管帝都城內或是近郊圍場,此刻都已布置妥當只等時機,李明沁當夜著實難按捺,卻不得不死死按捺著,不能打草驚蛇,只能耐著性子等待城門開啟。
天將亮之際,她跟兩婢子簡單交代了點事,說若是家里人問起,就說她臨時有事回一趟清泉谷,辦完事便回。
瑞春和碧穗自是吵著要跟,她沒答應,更無暇多說,偷了爹親一向收在書房匣子內的正二品鳳閣大學士令牌,再偷偷溜到馬挑了匹馬就出城了。她騎馬技術算不上好,只能一路咬牙盡力馳騁。
方向明確,她得趕去皇家行宮所在的青林圍場,一堆王公貴族的子弟都聚在那兒,封勁野這位異姓王爺亦被皇帝下詔隨行。
秋狩的大隊人馬拖拖拉拉走上三天方能抵達青林圍場,若換作傳信兵快馬加鞭,應在兩、三個時辰內能跑完全程,結果她的單騎卻從一早跑到太陽下山才抵達目的地,證實騎術有待加強。
但重中之重的點是,她到底趕上。
她持著正二品鳳閣大學士的令牌求見昭陽王封勁野,負責守衛的禁衛軍核實她手中持令,又听她說有緊要之事欲報知,不敢阻攔亦不敢立時放行,遂層層上報。
令在場禁衛軍訝然的是,最後竟驚動了昭陽王親自來接人。
明明著急想見他,一見到他,李明沁又想飄開眼神,她都不知自個兒能這般扭捏造作。
都什麼時候了?李明沁,你清醒點!
秋狩始于昨日,聖駕直接在圍場內搭起的皇帳中駐駕,並未返回行宮,幾位參與圍獵的皇室子弟以及被欽點隨行的朝臣亦都有專屬的帳子,李明沁垂首安靜地隨封勁野進到他的帳中,待兩人獨處,不等封勁野問話,她驀地趨前,壓低嗓音便道——
「王爺,小女子此番從帝都趕來求見,是因得知了一樁密謀。」她遂將昨夜在自家藏書閣中偷听到的事一一告知。「……整件事就是這樣,明日即是圍場圍獵最後一天,按我所听到的,那場刺殺就安排在明日午後,我想屆時……臨安王很可能會開口相邀,邀王爺比騎術、比射箭等等,最後再想方設法誘你到埋伏的地點。」
「刺殺的對象是本王?」語調輕沉,彷佛有點事不關己的味道。
「當然是你!」敢情她說這麼多,一開始竟忘記說重點嗎?
「為何要刺殺本王?」
李明沁略急地解釋。「王爺手握重兵,朝中各方勢力定想拉攏,先前七夕在臨安王府的那一局王爺沒忘吧?你我一腳都踏入陷阱,慶幸最後能順利月兌身,之後我盡力避開婚嫁之事,想必王爺也滑溜得很,唔……我是說通透得很,如此才能與臨安王以及隆山李氏周旋至今,只是……」
抿抿唇,望著眼前高大精實、面如沉水的男人,她好想嘆氣。
「只是什麼?」他淡淡詢問。
她真嘆氣了,雙肩微垮。「只是王爺如此難以攻克,無法拿捏,對臨安王而言就大大不妙,既不能將你收為己用,就不能留你成為絆腳石,他們起了殺心,明著奈何不了你,那暗著來總得試上一試。」
李明沁雙手盤在腰前,相互抓握,下意識揉捏自個兒的小臂。
她斂眉沉吟了會兒,又道︰「王爺明日不妨稱病,那便無須露面,只要王爺不露面,就不會被帶到那安排了埋伏的所在……他們到底在青林圍場的哪個地方布局埋伏,到底打了多少暗樁,咱們不清楚,那還是以退為進,先過了眼下這關再說。王爺以為如何?」
詢問意見的同時,她倏地揚睫,卻被男人怪異且深遂的眼神瞅得渾身陡震,頸後寒毛細細立起了一片。
突如其來的靜默也許須臾,也許持續好半晌,李明沁有些抓不準,因她全副心神都落在眼前男子身上。
男嗓依然輕沉,語調如此徐慢,狀若不經意一般,打破這股子默然——
「你明明是隆山李氏女,你的親族姊嫁給了當朝七皇子殿下臨安王為妃,自此隆山李氏與臨安王府便成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逃不了你也蹦不掉我,生生扭成一綢了,而臨安王聯合你的家族與我為難,你卻次次相助于我,這般背離家族,就不怕最終遭家族見棄?」
李明沁沒料到他會突然問及這些。
如此猝不及防,她表情僵了僵,眸光本能地蕩開,選擇忽略。
「我走我的路,做該做之事,若遭家族見棄……也還能撐持,無須王爺多慮,但盼王爺能夠自保,不傷及無辜。」
她朝他又施一禮,輕聲道︰「欲告知之事,已盡數相告,望王爺信我,明日且多防備……」
好像還有很多話想同他說,但搜遍內心,那些話夾雜太多的情,盡不能語。
那麼——
「告辭。」終結所有,僅余這二字。
她再次施禮,旋身欲出大帳,一臂卻被他緊緊握住。
「……王爺?」不明就里。
那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驟然刷過一道厲色,目瞳黑到發亮,亮到映出兩個傻愣愣的她。
她望進那既明亮又關暗無比的矛盾所在,頓覺一顆心就要跳出喉頭,渾身鮮血彷佛倒流。
他幽幽然問道——
「上一世,阿沁可以為家族興榮,為百年氏族的延續,將本王好生設計,害得本王那麼慘,為何今世會心慈手軟?」略頓。「若本王沒瞧錯,原來阿沁亦是重生歸來,是嗎?」
重生?歸來?是嗎?是嗎?
李明沁秀顏慘白,瞬間被嚇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