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心頭朱砂痣 第六章 亦重生歸來(1)

時序來到初秋。

帝都的夏倒不難熬,大小湖畔邊薰風習習,拂柳蕩花,到得七月七花燈節,城中富貴人家多會包下一整條街來懸掛訂制的各式花燈,除了自家賞玩外亦供給百姓們游逛。

富貴人家此舉多少帶點顯擺意味,免不了互相攀比,因此每年七月七花燈節,整座帝都城幾乎淹沒在五光十色、七彩繽紛的燈飾中。

夜晚降臨更有戲,湖畔邊全是放燈許願的人們,湖心間少不了伴著絲竹聲與歌聲夜游的畫舫,將七夕之夜渲染出一片迷人風采。

李明沁原本被瑞春和碧穗說動了,今晚會帶著她倆一塊兒到湖邊放燈,結果去不成,全因一場突如其來的七夕乞巧宴。

乞巧宴的主辦來自臨安王府,白日時候才將請帖送來,是李寧嫣以臨安王妃的身分發出的帖子,邀請右相府尚未出閣的族中小姐們過府聚會。

等到了臨安王府,李明沁才知受邀前來與會的不僅是右相府未出閣的李氏女,還有幾位王公大臣、高門大戶家的小姐。

盛朝的七夕乞巧宴,那是單純屬于女兒家的宴會,按理不該有男賓。

臨安王府的這一場乞巧宴確實只有女貴客們,但李寧嫣笑談間卻透露了,今晚也邀了幾位男賓上門,還說那是臨安王自個兒的場子,男賓女客分兩邊各自玩各自的,互不拘束。

李明沁今晚過府作客,沒讓瑞春或碧穗跟在身邊服侍,而是放了兩婢子出門賞燈放燈。

一來是兩丫頭老早盼著七夕夜出門玩,她這個當主子的實不想見她倆願望落空。

二來是僅套了一輛馬車,與她一樣受邀的兩個妹妹各帶兩名丫鬟貼身伺候,右相府距離臨安王府頗遠,要丫鬟們一路用走的怕要體力不支,因此一輛馬車坐進她們七個大小姑娘當真挺滿了,她家兩個婢子就別再來湊熱鬧。

她想,真有什麼事需要幫手,跟妹妹們借一下婢子使喚應是無傷大雅,再者臨安王府內也有一堆丫鬟可供驅使,諸事無妨。

然後她就發現,自己被設計了。

乞巧宴至一半,她起身去了一趟淨房。

臨安王府給貴客們用的淨房布置得甚是貼心,更無半點異味,還設有一座大銅鏡供女子理容整裝。

淨過手後,她並未即刻離開,重生後的她心思變重,就望著銅鏡中的人兒,想著今晚這場宴席純粹是女兒家乞巧聚首,抑或別有用意?

又想著,今晚臨安王那兒招來的男賓客們都是什麼來頭?

是否都是他暗結的黨羽?

她又能否順著李寧嫣這一條藤去模對方的底?

待調整好心緒走出淨房,就見一名小婢提著亮晃晃的燈籠、低眉順眼恭敬地候在外邊,說是奉臨安王妃之命特來為她帶路。

「王妃有些體己話欲與小姐說,已在鏡湖小樓那兒相候,請小姐隨婢子前去。」

她雖有心提防,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二話不說便跟著那名小婢走。

鏡湖小樓顧名思義就是建在人工造景湖畔的一座精巧閣樓,上下兩層皆有四方回廊,小婢將她領到二樓雕花門前便又恭敬候在一邊。

李明沁伸手推開門,一腳跨進。

甫踏入就覺有異,但那婢子突然狠狠從她身後推了一把,她往前踉蹌好幾步險些跌倒,回首時房門已被關上,外頭隨即清楚地響起落鎖聲音。

包圍過來的是好濃的香氣,才幾個呼吸吐納,頭頓覺沉重,灼息陣陣。

是……合歡香!

李明沁嗅過這種氣味。

谷主前輩讓每個入谷習術學藝的人皆嗅聞過,尤其是女兒家更得牢牢記住,學好如何自保,以防將來出谷在外行走時中了招。

她一連串對應的動作毫無遲疑,先從袖底翻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吞下,清涼感從喉間蔓延進到月復中,跟著再掏出另一小瓶,拔開塞子擱在鼻下輕晃,她調息再調息,吸入瓶中散出的薰煙,意識一下子恢復清明。

重生以來,她在自個兒院落里搗騰出不少玩意兒,果然防人之心不可無,幸虧她把這些防身之物全帶齊了。

穩住自身後,她終于能看看到底身陷何種境地。

門確實被鎖了,三道排窗全被封住,僅留開在最上方、扁扁長長的通氣小窗。樓中對角各擺著一座枝架狀的銅鑄燭台,每座高高低低各點著七根燭火,令這偌大的地方不至于深陷黑暗但也不夠明亮。

她仔細嗅聞,發現那些點燃的蠟燭並非用合歡香制成,于是她依著香氣濃淡一路往里邊尋去,穿過整幕的輕綢垂簾,再越過一座貴氣的八面折屏,竟見屏風後的廣榻上盤坐著一名高大漢子!

本能就想退出,但那身影是如此熟悉。

她略踉蹌地頓了頓腳步,須臾間想通這一切安排,登時心頭大驚,連忙三步並作兩步朝廣榻那兒疾步靠近。

地上倒著一只被打翻的薰香爐,爐里的粉末盡數撒出,合歡香的氣味猶濃。

李明沁心很急,眼眶濕燙。

她咬牙把想哭的心緒逼退,但一趨近便驚見他左上臂插著一把短匕,他右手就握在那把匕首上緩緩扭動。

胸中驟痛,淚一下沒能忍住,垂了兩行順頰而下。

「王爺!昭陽王爺!你听得見我說話嗎?」

見他目光萎靡卻未失神識,听她緊聲急問,眼神還能精準地落在她臉上與她四目相接。她再次咬牙把眼淚狠狠忍回去,並從袖底又一次掏出小瓷瓶,這一次她倒出兩顆藥丸,抵到他唇邊。

「王爺,不管你信或不信,今夜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沒有任何不軌的意圖,僅想從今夜這個局中全身而退,你我實屬同一陣線,王爺若然信我,就將這藥丸吃下,我保你半個時辰內能復清明,如何?」

她以為自個兒的嗓調夠冷靜,偏偏最後那兩字「如何」有些顫音,她也意會到了,胸房陡促,眼底與鼻間俱是一熱,偏偏還得在他面前咬牙撐持。

就在她暗暗著急得又要掉淚之時,封勁野終于掀開唇瓣,任她接連喂進兩顆藥丸。

「第一粒直接吞入月復內即可,這第二粒藥丸得含在舌根下,讓它慢慢化開。」她邊喂藥邊提點,前後將兩粒藥丸喂入他唇間。

「王爺請抱元守一,專注在呼吸吐納上,對,對,放開匕首,無須再扭轉匕首用疼痛來扯住意識,就是這樣,對,放開啊,然後專心調息……」

在低聲勸解的同時,她同樣取出另一只小瓶,拔開軟木塞子,將小瓶置在他鼻下輕輕晃動,引出瓶月復中的縷縷薰煙任他嗅聞。

他身上有濃濃醇香,那醇香的出處對李明沁而言不難猜,畢竟在清泉谷中多少鑽研過,加之谷主前輩向來寶愛女兒家,關于江湖上那些亂七八糟的藥、媚丹、情絲散、合歡香等等之物,為防女孩子家中招被佔便宜,谷主老人家可說費盡心血讓她們學之又學、認過再認,都想把那些警惕刻進她們骨血里了。

所以她能辨出,封勁野體膚中散出的醇香實為酒香,不是尋常酒氣,卻是名曰「佳人笑」的沉露桂花釀。

清泉谷中的藏書閣有冊記載,「佳人笑」——世間佳人淺酌笑,再添合歡喜相逢。他渾身散發「佳人笑」的醇香,今夜應是飲下不少。

他酒量很好,要想全然灌醉他頗有難度,壞就壞在他滿身酒氣又被誘進這一處彌漫合歡香的閣樓,兩種藥混在一塊兒就成了極強的催情物,試問,還想如何把持神識?

但她看懂他。

懂他為何對自己下狠手。

不小心著了道,總得力求補過,所以他在神識渾沌間拔出貼身匕首自傷,為的就是要維持那最後一點點清明。

見他面上潮紅漸退,氣息像也平穩許多,她收起薰煙小瓶,把幾案上的茶水整壺提來直接澆淋在那堆撒落的合歡香粉末上,杜絕再度薰燃的可能。

之後她折回榻邊查看封勁野左上臂的傷。

那把匕首刺得甚深,她不敢輕易去踫,僅能在匕首刺入的下端用巾子紮著,減少滲血。

男人仍閉目調整呼吸吐納,寬額布著一層薄汗,成巒的眉間已疏開,顯示狀況大大轉好。

她忍住想替他拭汗的沖動,轉身離開屏風後回到前頭。

少頃,當她听到動靜回眸去看,封勁野終于清醒下榻也跟到前頭來時,她人正站在臨窗的半月桌上,腳尖踮得高高,兩手攀著上頭通氣窗的窗橋。

他眼神有些怪,似對她此刻的舉措感到意外。

李明沁臉容微紅,也曉得自個兒爬桌攀窗的模樣不怎麼好看。

「王爺別誤會,我知道上頭通氣窗太窄小,即便是個稚子也擠不出去,何況是成人,我沒要試的,只是想透過通氣窗查看一下樓外情形。」

驀地思及什麼,她還是一骨碌跳下半月桌,朝他作了一禮。「小女子姓李,出身隆山李氏,在這一代李氏長房的姑娘中行二,臨安王妃是小女子的大姊,今日便是受大姊所邀,過府同過七夕乞巧節。」

他不識得她,她自然要解釋一番才好接續往下說,想了想,有好些事她都得提點他,要他小心,要他留意,還得要他……不要覺得她太古怪,欸。

突然一聲驚呼沖出喉頭,她雙手先一下子搞住嘴兒,眸子微瞠,隨即兩個大步去到他面前,邊動手邊道——

「你怎地把匕首拔了?瞧,血又滲出一大片啊!」

「血滲一大片」的說法是夸張了,其實正因她在他左臂上紮巾子紮得對位,匕首拔出,血才沒有隨之噴流,但落入李明沁眼里,那片被鮮血染得更紅的衣料自是刺目不已,扎得她都快不能呼吸。

叨念的同時,她很快撕破自個兒的一只袖底,秋衫輕薄,內袖多為輕棉或薄紗,略使勁兒就能扯下一圈條兒。

她靠過去,二話不說就把長長棉紗條兒往他那傷處一裹,一圈再一圈,以適中的力道壓迫,令傷口止血。只是處理好他的傷處,李明沁又察覺不對勁兒了。

他在看她,一直緊盯著不放,即使她沒去接觸他的視線,還是能明顯感受他那兩道灼灼目光。

是,她的行徑確實挺古怪,尋常姑娘家與陌生男子獨處一室,怕是沒被嚇昏也得驚叫連連,但她非但沒有退避三舍,還上趕著靠近他,對他動手動腳。

暗暗吞咽唾沫,後知後覺的她矯枉過正地往後退開兩大步,這才敢抬眼迎視。

「王爺莫要怪罪,僅是我習得一些醫術醫理,見不得傷口放任著流血。」血不流了,她心略定,終淺淺牽唇。「如此包紮好了,也就安心些。」

他眼神還是怪,深幽幽盯得人頭皮發麻,但李明沁無暇斟酌,畢竟有太多話想說。

「王爺與我同困于此,想來一會兒還有事要發生,得盡快離開這座小樓為妙,只是前門上了重鎖,還可能派人守著,窗子亦被封住……方才從通氣窗望外瞧,若要悄然離開,臨湖的這一邊倒可賭賭看,因為底下即是人工湖,不好布置人手,而鏡湖小樓上下皆有回廊,可以攀到底下回廊再沿著湖畔避進後園子里,但問題還是窗子,推不開……」

不能引起騷動,更不能坐以待斃等著被逮,她絞著手指努力想法子,面前男人突然越過她逕自走到臨窗的後排窗子前。

「王爺想怎麼……做……」她跟上、問出的同時,他從靴內拔出那把他先前用來自傷的匕首,插入窗緣,也沒看清楚他使什麼招,只听輕微一響,緊閉的窗扇竟被卸下。

若非情勢不允許,李明沁都想拍手叫好。

那扇窗被安靜擱在一旁,她面前驀地伸來一只大掌,掌心向上,能看出那挽大弓、降烈馬的手是如何粗糙厚實,令她記起握住這只手的感覺,身子亦記起那一遍遍的摩拿撫觸。

她的怔愣不動迫使他開口,男嗓冷聲道——

「不是要賭賭看嗎?本王帶你下去。」略頓。「一道下去再分開走。」

李明沁重新抬頭,微微笑。「王爺走,我留下。」

男人眉目驟然鋒利,她擺擺手表示不打緊,很快解釋。「設此局者為誰,王爺想必心知肚明,王爺可以暗中月兌身,但小女子還是乖乖被坑比較好,有心人見著了,這樣的局就能坑我,那往後再想坑第二回,就不會再多費心思加重力道,他們對我不費心,我也才能應付得輕松些。」

明明她沒說錯什麼,他臉色卻變得更難看,以前……不,是上一世,他對她總是不正經,常涎皮賴臉耍流氓,要不就沖她咧嘴笑得沒心沒肺,他的嚴峻冷酷是拿來對付外人,而今在他眼中,她也變成「外人」了。

……這樣很好。她內心對自己強調般重申,溫言又道——

「王爺手握重兵,在朝勢力不容小覷,昭陽王妃之位又一直空懸,世家大族、皇親貴冑中,自有有心人上趕著要與你聯姻,今夜這局若是成了,鬧得王爺非娶我過門不可,那我隆山李氏、臨安王府還有王爺的昭陽王府,就真扭成一團了。」

秋夜晚風拂入,枝架燭台上的點點燭火搖曳生姿,那漫舞跳動的火光映在他臉上、身上,無端端帶出一股沉郁,晦暗不明。

「二小姐今夜決然破局,是不肯與本王結為連理了?」他冷笑一聲。「怎麼,二小姐瞧不上本王?」

李明沁有種說不出的無力感,好像她說什麼都錯,也許是從未被封勁野當「外人」對待過,說到底是她自個兒不習慣罷了。

她搖搖頭,除了笑還是笑。「我要真嫁你,才是害了你。再者,我志不在此,我、我沒想嫁人的……」

怎麼說到她頭上來了?欸。

她厘清思緒,話題一轉。「總之王爺自個兒多加小心,有誰設宴相邀,能推就推,需得留意臨安王,然後……嗯……京畿九門大司統陸兆東大人是左相胡澤推薦上位的,王爺與左相大人頗有交往,看來如今的京畿九門司還有虎驍營三萬軍力都受王爺掌控,就只差皇城禁衛軍了,帝都的三方勢力王爺已得其二,若能將手再探進禁衛軍中,勢必更穩妥,你、你再自行斟酌……」被他怪異的眼神盯得說不下去。

好難啊!她多想毫無顧忌地對他言明一切,把將要發生的事和盤托出,但他信嗎?

真那樣做,他九成九拿她當瘋子看吧?

更讓她不敢輕易泄底的是,重生後實有些發展與上一世不同,例如封勁野未求娶她,聖上亦未賜婚;例如二伯父遭逢驚馬意外,隆山李氏頓失帝都城內兵馬的掌控權;又例如今夜這個下三濫的陷阱,將兩人扯在一塊兒……

這一世的局勢走向有變,她還尋不到變數為何,又豈敢輕舉妄動?

她眸光有些心虛地蕩了蕩。

突然——

「看著本王。」聲沉有力。

頭皮又一陣發麻,她亂轉的兩丸眼珠子立時定住,定在他高深莫測的俊龐上。

「為何對本王說起這些?」他厲目瞬也不瞬,試圖看穿她似。

李明沁一顆心怦怦跳,抓抓耳朵又張了張嘴,最後干笑兩聲。「誰讓王爺戰功如此彪炳又受聖上賜爵封王?在坊間,王爺的事蹟都被寫出好幾套段子,天天在茶樓飯館里流傳,小女子听過又听,心里就想,若我是昭陽王,定要當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王,不僅有地位還得權勢滔天,忠于大盛、忠于陛下,直臣亦可以是權臣——

「今夜落入此局雖然不好,但得遇王爺實又挺好,我說那些話沒什麼特別意思,僅是小女子自個兒的想法,能說給王爺听可歡喜了。」老天,她都不知自個兒在說什麼!

樓外忽傳來一陣腳步雜沓的聲響救她于「水火」。

設陷阱的人要來收網了。

「快走!」她不敢聲張,驀地壓低聲音急急催促,緊張之因,一雙爪子還非常大不敬地把他往窗外推,硬把人推到外邊廊上。「求求你,快走快走!」

「你……」他眉目更狠了。

李明沁管不了那麼多,都听到開鎖的聲響,她揮著手勢趕人,接著就調頭往里邊奔回,穿過垂簾,越過屏風,她迅速理好衣裙,鞋也沒月兌便往長榻上一躺,躺得直挺挺,兩手還乖乖交疊在月復上。

她「中招」了,神識「昏迷」中,等會兒可以「緩緩且頹靡地醒來」,然後很可以一問三不知,一推六二五。

有心人想逮人,那也得逮到一雙人。

結果逮到的是她獨自一個,事都不成事了,甚好,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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