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原本住在山下村子里,後來村人不友善的謠言,爹娘便決定舉家搬到山上。
山上的家蓋在一大片蓊郁密林深處,很少有人涉足,沒有左鄰右舍看顧,爹擔外來客闖入,便在四周布上陣法,對陣法不熟悉的外人很容易在森林里迷失方向,轉轉繞繞,困在陣法里頭。
爹當隱士當得很徹底。
那幾年雖然寂寞,日子卻是過得有滋有味、愜意舒心,他們不必擔心外頭苛政猛于虎,不必害怕自家人受人欺凌。
那時她問娘,「沒有朋友串門子,娘不無聊嗎?」
娘把她摟在懷里,貼貼她的臉頰回答,「娘有貼心的小棉襖陪伴,怎會無聊?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咱們住在桃花源呢!」
桃花源……對啊,爹娘親手建立的桃花源,無紛爭、無干擾,最是安全的避風港,家,她回來了!
馬車進入密林,按照背得滾瓜爛熟的入陣口訣,短短一刻鐘他們就來到家門口。
捧著骨灰盒子,亦畫走下馬車,柔聲說︰「哥哥,亦畫帶你回家。」
聞言,青荷紅了眼眶,陳嫂忍下哽咽,阿龍阿虎搶快幾步上前打開布滿灰塵的大門。
家……還是老樣子,不大卻很溫馨,十幾間屋子,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房間,廚房很大、書房很大,但最大的是練武場。
練武場在後院,是家里男人的專場,前院是陳嬸和娘專屬的溫室與菜園,菜園里啥都沒有,只剩下雜草叢生。
「我想拔蘿卜。」亦畫突如其來一句。
陳嬸連忙接話。「我買了很多菜籽,這兩天種下,過幾個月就有蘿卜拔,來!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
一聲招呼,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亦畫對著懷中木盒道︰「哥哥,我們到處走走吧。」
哥哥當然沒回答,她自顧自抱著盒子逐間屋子逛過去,邊走邊自言自語。
看著被磨成弧狀的桌角,亦畫咯咯笑開。「那回我在桌角撞出一個血洞,娘舍不得罵我,竟罵起爹說桌角干麼弄成方的……是不是太不講道理啦,可隔天爹居然和陳伯把桌角刨成弧形。」
她是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女孩呀,她擁有天底下最好的家人!
她沒回自己房間,因為青荷正在里頭忙著,灰塵一陣陣的。
亦畫直接進了哥哥房間,方方正正的屋子,一組案桌、一張床,加上兩個櫃子,一個放書、一個放衣服,離開時沒有帶走太多東西,現在一層厚厚的灰掩在上頭。
她跪下來,熟門熟路地從床底下拉出木箱,里頭有彈弓、箭,還有幾把劍,小時候爹逼得狠,天不亮就讓陳伯把哥哥挖起來練武功,哥哥喜文不喜武,但爹堅持︰生在亂世,習武不僅用來強身,還能保護家人。
哥哥更喜歡讀書啊,因此他們經常在小梁哥的墨與齋里窩著,不過在爹的嚴厲逼迫下,幾年過去、哥哥的武功也練得有模有樣,高手稱不上,但揍趴一群混混絕對沒問題。
廚房里陳嬸正忙著,那里是陳嬸的專場,她說不管搬到哪里,民以食為天,廚房是最重要的地方。
陳伯打水,一桶接過一桶,阿龍把水不斷往屋里送,阿虎動作俐落,得在太陽下山之前整里出幾間屋子,晚上才有地兒睡覺。
大家都忙得熱火朝天,亦畫抱著哥哥往練武場走去。
那里有大大小小的木頭樁子,她朝立在靠牆處的兩根走去,木樁上頭劃著許多道橫線,一根是哥哥的,一根她的,據說哥哥那根木樁還是從京城老家搬運過來的,爹用這兩根木樁,在每年生日時刻下他們的身高。
亦畫走到自己那根前方,站直拔下發簪,手往後在頭頂處劃一道橫線。
離開那年她九歲、哥哥十六歲,這六年里她長高很多,不過哥哥十二歲時就比現在的自己高,手指順著哥哥的木樁子慢慢往上滑,一道接過一道……視線在最高的那道身高線上停駐。
十六歲時哥哥有這麼高?
蹲,一歲、兩歲、三歲……她一道道往上數,第……十七道?
不對,她記得很清楚,離開家那天她還認真數過一遍,她九道、哥哥十六道……所以是哥哥自己給添上的?哥哥曾經回來過?
不可能啊,她日日與哥哥在一起,哥哥不曾離開過家!
心髒陡然吊起,她聯想起在墨與齋看見的背影。
會嗎?是嗎?有可能嗎?
壓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她穩住虛浮的腳步,慢慢回屋。
青荷動作迅速,轉眼屋里已經打掃過一輪,衣服擺進衣櫃,她正在收拾瑣碎物件,看見小姐回來,她面露猶豫、欲語還休。
亦畫拉開椅子坐下,想喝杯水緩緩,卻發現茶壺是空的。
青荷忙道︰「小姐等等,我去一趟廚房。」
她沒回答,只是心跳一下強過一下,會是她想的那樣嗎?
青荷回來得很快,她把茶放到桌上。「小姐將就喝點開水,茶葉還沒找出來,水燙,慢點喝。」
點點頭,亦畫抬眉,主僕對眼,青荷猶豫著要不要說,說了怕小姐擔心,不說又怕意外發生。
見她欲語還休,亦畫問︰「怎麼啦?」
一頓,遲疑半晌,最後青荷說︰「小姐,有人闖進來過。」
原則上不可能,從來沒有人能闖過陣法,但亦畫沒反駁,問︰「你發現什麼?」
「我進屋時發現窗子打開,窗邊有腳印,我還沒擦……」
亦畫放下茶杯走到窗邊,腳印還算新,約莫前兩日下過雨,泥巴留下完整鞋印,右腳在外,左腳在屋里地板。
手控制不住地抖起,她必須求證。亦畫抽出帕子里外走兩趟,試著比對長度。
青荷不明白小姐在做什麼,但有外人闖入,事態嚴重。「小姐,這事得告訴陳伯吧?」
亦畫連忙阻止。「先不要!」
「為什麼?萬一是壞人……」
心亂得厲害,像是周身血液被抽干,手腳瞬間變得冰冷,她無法解釋自己的情緒是恐懼還是期盼,只覺得自己跌進一團亂麻中,厘不出頭緒。
「好青荷,什麼都別說,拜托!」雙手合十,控制不住心底激蕩。
會是她想的那樣嗎?她不知道,但是求求老天,就是她想的那樣……
滿心狐疑,但主子下命令,青荷還是點頭應下。
太慌了,慌得連手腳都找不到地方擺,她必須做一點事情來安撫自己。亦畫卷起袖子,接過抹布說︰「這里我來整理,你去整理自己屋子。」
雖然不解,但是看見小姐心情好轉,終歸是好事。
青荷離開後,她想到什麼似的,放下抹布帶上房門,往房間外頭靠窗的那片高牆跑去。
她又找到幾枚腳印,天啊……她好高興、好想笑,好想跳起來大喊大叫,但她死死地捂住嘴巴,深怕尚未落實的事兒被自己的快樂給喊丟了。
***
黃昏,在眾人的齊心合力之下,整座宅子里外清理過一遍,只是十幾個房間只整理出晚上要睡的幾間。
祖先牌位供上,哥哥的骨灰靜靜地放在爹娘身旁,剛買的果子、到外頭采回來的野花,一炷清香,亦畫告訴爹娘,他們回家了。
陳嬸做滿桌子菜肴,全家圍在一處吃上團圓餐,大家臉上都有明顯的疲憊,亦畫甚至累到沒有胃口,但今晚氣氛輕松,他們喝了點酒,亦畫亮出千兩銀票,說了與小梁哥的合作,日後生活有了著落,大家跟著放下心。
早早地打發青荷回屋里休息,她從抽屜中翻出小時候哥哥給自己買的鈴鐺,用紅繩串起來綁在窗子上,高高低低、上上下下,都弄好後,熄滅蠟燭躺上床。
心情澎湃,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擔心那只是自己的過度想像,也擔心希望落空會更加失望,當然也有很大可能那人不是哥哥,她的隱瞞會給自己招來危險。
但是……賭了吧!就賭這一回,反正她還有什麼可以損失的?
閉上眼楮,側耳傾听,回想起小時候……她做過同樣的事。
那時她可夠調皮的啦,爹娘卻總說她不受教是哥哥的錯,上梁不正下梁歪,身為上梁的哥哥沒當好榜樣,弟弟妹妹自然直不了,害得可憐的哥哥為她背下無數口黑鍋。
哥哥最疼她,銀子全給她買好吃的;她也最疼哥哥,哥哥喜歡安靜乖巧、愛看書寫字作畫的女孩子,她便乖乖地把字畫給學了個透徹。
她理直氣壯對爹說︰「為什麼哥哥不能坐在爹爹腿上?我可以,哥哥也想坐的呀。」
她一直都知道的,哥哥盼著爹爹也寵寵他。
那次她耍任性,非要爹把哥哥抱在大腿上,爹瞥扭、哥哥尷尬,但終究還是抱上了,她看見哥哥紅了耳朵,也看見那一天……整整一天,哥哥上揚的嘴角始終沒落下。
爹爹對哥哥太嚴厲,卻又對她太縱容,她沒長歪真是上蒼庇佑。
想著過往,意識逐漸模糊,慢慢地她睡著了,夢里全是童年的片片斷斷。
好愛啊……她好愛爹娘、好愛哥哥,是不是被老天爺嫉妒了,才把愛她的、她愛的一個個收回去?
***
夜深人靜,天上沒有月亮,黑壓壓的樹林里只有幾聲鳥叫,牆外大樹下立著一個人影,仰頭看向枝極間張揚的枝干。
岳璘攀著大樹,手腳俐落地往上爬,順著樹枝踩到圍牆上方,然後順著牆里的大樹慢慢爬下來。
當時年幼無知不肯用功,要是肯靜下心好好練,現在提一口氣施展輕功,竄跳間就能越過高牆。
跳下樹他朝亦畫房間的方向跑去,直覺從窗口跳入。
鈴鈴鈴……岳璘被突如其來的鈴聲嚇到,怎麼會有人?他不解皺眉,尚未反應過來,淺眠的亦畫已被驚醒。
她彈身跳下床、沖到窗邊低喊,「哥哥!是我,亦畫回來了。」
烏漆抹黑的夜,什麼都看不到,但她咬死屋外那個人是哥哥,是她死而復生的哥哥。岳璘頓住身形,轉身想跑。
「哥哥,我好想你,你可不可以別丟掉我?」她啜泣不已。「我會乖、會听話,你讓我怎樣就怎樣,只要別拋下我。」
岳璘垂肩,背對窗里的亦畫。
這些話在爹娘去世的時候亦畫說過,那時她牢牢抱住哥哥,全身不斷顫抖,哭著哀求。
她信了自己是掃把星,她怕哥哥遷怒,怕自己被拋棄,那時哥哥抱緊她說︰「我永遠都不會拋下你。」
「我知道你有困難,你不能與我相認,沒關系,你只要應一聲,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可不可以?」她連連揮手,連連妥協,真的,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哥哥活著。
然而回應她的是一陣長嘆。
「我比對過窗邊腳印,哥哥的鞋子是我親手做的,右腳比左腳長一點點,你是哥哥!」
她說得斬釘截鐵。「我在後院角落找到幾枚腳印,那里牆內牆外各長一棵樹,一棵往外長、一棵朝里長,枝相攀連交疊,分明不是同樣的樹種,遠遠看起來卻像一棵樹。」
「娘說那是夫妻樹,夫妻本一體。爹娘恩愛,他們眼里只有彼此。夫妻樹是爹、娘的感情象征,卻是哥哥偷偷出門溜達的梯子,沒人知道哥哥去了哪里,你也從不肯教人知曉。
「好幾次你回來,發現爹在後院,為避開爹,你從窗口跳進我房間,再溜回自己屋里,神不知鬼不覺地逃過爹的棒子。記不記得那次你出去,我鬧著想跟,哥哥堅持不肯,我一氣之下在窗口掛上鈴鐺,害得哥哥返回時被抓個現行。」
「但我得意不了多久,因為你被爹罰了,跪在祖先牌位前,看著你筆直的背影,我心疼難受了,我覺得自己是個壞孩子,哥哥這樣疼我,我怎麼可以害哥哥啊?我好後悔,拉著爹哭鬧撒潑,求他別罰你……」
嘆息,他知道啊……她從沒那樣胡鬧過,可爹……應該是猜出來的吧,爹猜出他去見誰,為斷卻他的執念,打定主意罰到底。
亦畫哭得聲音都啞了還說不動爹爹,最後抱來棉被陪著他跪,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甕聲甕氣不停說著「哥哥對不起」,那天他抱著她跪,從天黑跪到天明。
「從那之後我可听話了,哥哥要我往東,我絕對不往西,要我學規矩,即使小腿被抽得一道青一道紫,我也沒有抱怨,沒有放棄學習。你瞧,我多生氣啊,氣哥哥非要為皇帝鞠躬盡瘁,但哥哥讓我嫁給裘善我便嫁了。哥哥讓我別報復皇上,我听了。看在我這麼懂事的分上……哥哥別丟掉我好不好?」
她用最甜美的聲音示弱,那麼驕傲固執、自尊心高張的妹妹啊……他的心軟成一片,但他始終不應聲。
喚不來哥哥回頭,眼淚嘩嘩往下掉,她頭重腳輕,暈眩一陣一陣。「哥哥,我不舒服……」
哥哥最怕她生病,他會回頭對吧?可是……並沒有,所以她猜錯了?根本就不是哥哥?不是啊……
巨大的失望迎面襲擊,措手不及的她眼前一片黑霧,雙腿一軟暈倒在地,後背撞上椅子,砰地一聲。
听見聲響,猛然轉身,他再顧不得其他,一把跳進屋里,再次驚擾銀鈴。
動靜太大,青荷被吵醒,她沖進小姐屋里,一片烏漆抹黑的什麼都看不清,只模模糊糊隱約發現屋里有個高大身影。
「有賊啊!救命啊……」青荷強忍恐懼放聲大喊,後悔死了,怎就听從小姐的話不把外人闖入的事告訴陳伯,現在小姐落入對方手中,可怎麼辦才好?
身形一頓,藏不了了,他苦苦一笑,將亦畫抱往床邊,輕輕安放。
青荷嚇得全身汗毛豎起,壯起膽子怒喊,「不要踫我家小姐!我們家有很多人,你現在立刻離開,我保你安全……」
這話說得好大的口氣,他想笑,當年挑丫頭選對了。
與此同時阿龍、阿虎沖進來,陳伯、陳嬸隨後進屋,陳伯手里拿著蠟燭,屋里頓時被照亮。
「你是誰?」一柄長劍刷地直指對方胸口,阿龍緩慢移動,想搶到小姐身邊。
他邊走邊看著一動不動的小姐,這麼大動靜小姐都沒醒,不會是遭了毒手吧?惶惶不安,他頻頻給弟弟使眼色,準備前後夾擊。
旁人就算了,他能不知道這對兄弟在想啥嗎?當年三人習武,他的武功和阿虎不相上下,卻慘輸阿龍一截,要是兩人聯手,他定是九死一生、有來無回。
岳璘長嘆,取下臉上的人皮面具。
瞬間,悄然無聲,滿屋子上下都傻了,像是突然連呼吸都不會。
是……詐尸?不對,少爺都變成骨灰了,哪有尸體可以詐?
阿虎推開哥哥,沖上前一把抱住人。「少爺沒死,太好了,我們家少爺沒死!」
阿龍也憋不住沖上前,張開手臂將弟弟和少爺圈起來。名義上是主僕,但他們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練武、一起被長輩修理,他們有共患難的同袍情。
青荷哭得淒慘無比,但少爺被阿龍阿虎佔了,她只能從夾縫中拉扯少爺衣袖,滿腔委屈終于有人可以告狀。「少爺,你不在,小姐被欺負得好慘……」
陳伯、陳嬸終于回過神。
陳嬸顫微微地走到他跟前,輕輕模他的手臂、肩膀,像在確定什麼似的。「真的是……少爺?」
「我沒死,午門斬首是我和皇上合演的一場戲。」而今君臣兵分二路,皇上處理朝堂蠹蟲,他斬首邊境禍害。
「小姐怎麼了?」陳伯抹掉眼角淚濕。
「她太激動暈了過去,陳伯快給她看看。」
「好。」陳伯走到床邊,拉起亦畫手腕細細把脈。「咦?」
像是不敢確定似的,他重新再號一次脈,漸漸地眉心蹙緊。
「亦畫怎麼了?」何亦書被陳伯的表情給驚嚇。
「小姐……懷孕了。」
青荷恍然大悟道︰「自出嫁後,小姐的小日子再沒來過。」
陳嬸急道︰「你怎麼都沒說?」
「小姐的小日子本來就沒準過,在知道鄰國侵犯、大軍不發、朝臣喧嘩之後,小日子接連一個月日日不停,我本想告訴少爺,可小姐不讓說。之後訂親、出嫁、和離、回渝州……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小姐心情很糟,我也不敢說,就怕小姐更煩惱。」
「那就對了。」陳伯對何亦書說︰「小姐懷孕,應是入門喜,三個月了。」
亦畫悠悠醒轉,視線略過眾人定在何亦書身上,她掙扎起身,又哭又笑,像孩子似的伸手討抱。「哥哥,抱抱。」
這麼幼稚的動作,卻讓所有人酸了鼻。
何亦書上前,她撲進哥哥懷里,瘦削的手臂繞到他身後死命圈住,大有「你敢叫我松手,我就跟你死杠」的氣勢。
他將她從床上抱起放在膝頭,戳她額頭一記。「沒好好吃飯,都瘦了。」
「對對對,得吃飯!阿龍劈柴、阿虎燒火,當家的幫我殺一只雞,青荷給少爺沏茶……」陳嬸下命令,把所有人支使得團團轉。
但是所有人都樂乎乎應下,因為……真好,少爺還活著,他們的主心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