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茹一直以為,這一切都是過渡時期,慢慢就會好轉的。
事實證明,根本不是這樣。
「新院區落成以後,我會過去那邊外科支援。」
難得的周末相聚時刻,涂茹雀躍的心情卻在耿于介輕描淡寫的宣告中消失殆盡。
「你不是……只是幫忙籌備嗎?」
她的聲音有些緊繃,窩在他溫暖懷中的身軀也漸漸僵硬。
本來,兩人享受著安靜的午後,面前桌上有兩杯熱飲,她舒舒服服的在他懷里看書,一同賴在沙發上的感覺是那麼溫馨。
他卻好像敘述什麼小事一般地宣布了這樣的決定。「大伯的意思是──」
「可是你之前明明說忙過這一陣子就好了,待新院區開幕,你就可以回到自己崗位上,不用兩邊跑的。」
有些稀奇地看著涂茹,耿于介微笑起來。這是他溫順的小妻子第一次搶白他。
「是啊,我本來是那樣以為。只不過,我對新院區那邊的人事實在不放心。」他握住她的手,緩緩解釋︰「大伯分身乏術,加上他對衛生署長這個位置……嗯,需要一些時間去運作,醫院、科里的事情必須交給我。」
「你們外科,難道就沒有別入口嗎?」涂茹無助地反問。
「當然有。只不過……」耿于介沉吟片刻。「小茹,那也是我的夢想啊。新院區的神經外科部門等于是我一手籌備的,到了那邊,沒有大伯或其他人限制著我,一切都是全新的開始,我相信我一定能帶出一番新氣象。」
含蓄的言辭,卻清楚描繪出耿與介的志向。
他不曾抱怨過身處在長輩的陰影下,有著怎樣的艱辛與窒息感,總是有禮而盡責,認真扮演好他的角色。只是,他不見得真心喜歡現在的位置,他也希望能夠有所改變。
看著他侃侃而談時的神態,俊眸中閃爍的奕奕神采,涂茹的心卻一直沉下去,仿佛掉到一個無底洞里面。
原來不是有苦衷,不是出于無奈,是他也樂意去做,願意犧牲他們相處的時間。
「那不然,我也跟你搬去中壢?」她仰著臉,祈求似地說︰「讓我去陪你,好不好?這樣你就不用台北中壢兩頭跑了。」
雹于介的俊眉微微皺了起來。
「小茹,你才懷孕沒多久,還不是非常穩定,這樣搬來搬去,不太好。」耿于介還是溫柔得像是可以滴出水來那樣,耐心誘哄著︰「而且爸爸、于懷還有你娘家都在附近不遠,你在這兒有人照應,我比較放心。如果去中壢的話──」
「你可以照顧我啊,對不對?」她還是不肯放棄。「而且,我自己也會照顧自己,不會麻煩的。」
「小茹,听話,我還是會盡量找時間回來,台北離中壢並不遠。」他修長的指順過她緊鎖的柳眉。「過一陣子就會好一點了,我想我不會在那里待太久,只是,剛剛起步這段時間,我大概沒辦法說放手就放手。」
「過一陣子就會好一點……」她絕望地覆述。
「真的,我保證。」
他低頭,給予她一個溫柔的允諾,卻在耐心的細吻中嘗到了略略咸澀的滋味。
「你在哭嗎?」他擁緊她。「我只是去中壢,又不是出國,而且周末都會回來,為什麼要哭呢?」
「我不知道。」她埋首在他寬厚溫暖的懷中,止不住源源不斷的淚水,和一陣陣的心慌。
「傻瓜。書上都說孕婦情緒會不穩定,原來是真的。」耿于介故意取笑她,更加溫柔的吻熨上她顫抖的紅唇。
纏綿間,她輕輕戰栗著,感受到他全身漸漸變硬的肌肉,和他開始不穩的呼息,涂茹絕望地想著,他馬上就要喊停了,馬上就要在失控的前一秒鐘重新找回自制力,就如這一陣子以來,每一次依偎溫存時的情況。
丙然,耿于介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沙啞的申吟,然後,放開了涂茹。
她不死心,仿佛要證明什麼似的,柔軟的小手撫上他因為克制而有些扭曲的俊臉。「于介……」
他又申吟了,拉過她的手,在掌心印下深深一吻,順勢調整坐姿,小心地不讓自己的體重壓到她。
「小茹,坐過去一點,小心我壓到你。」拒絕得那麼行雲流水。
淚水立刻沖上她的眼眶,一陣酸疼襲擊鼻腔。
她……現在很丑吧?小骯變大,腿上開始有青筋浮現,還有水腫。她的臉也變圓了,覺得自己越來越笨重而蠢拙……
最近,他不再抱她了,也不再在深夜回來時,偶爾情不自禁,以溫柔的吻喚醒她,然後共赴一場午夜的激情。
就連親吻和擁抱都是點到為止,留下她體內深切的渴望,無法抒解。
她的,想和他親近、被他擁有的,已經被他喚醒。可是他偏偏退回去了,變回初識時的那個謙謙君子,等閑不越雷池一步。
他是個健康的男人,正值盛年,而她是他的妻,為什麼要當個該死的君子呢?
「你小心,他在外面搞不好有管道發泄。」
恍惚間,曹文儀涼涼的警告言猶在耳,令涂茹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冷嗎?喝點熱牛女乃。」耿于介坐開了,傾身去拿面前桌上的杯子,然後遞到她面前,還體貼地湊到她唇邊。
抑遏不住的淚珠落到乳白的牛女乃里面,喝了幾口,涂茹就喝不下了。接過杯子放回桌上,耿于介實在忍不住,又俯過去,以唇吮去她秀致臉蛋上的淚珠。
「不要哭,乖。」輕哄的嗓音帶點無奈,她甚至听見他低低在嘆氣。涂茹的淚落得更凶,幾個呼吸不順,開始打嗝。
「你一哭,我們就沒辦法繼續討論下去了。」他拉著她的手,按在他的左胸。「乖,別再哭了,你這樣讓我怎麼放心去中壢工作呢?」
那就不要去。
這句話一直哽在她喉頭,卻是怎麼努力也說不出來。
一定是懷孕的關系,讓荷爾蒙改變了,所以她才會變成這樣一個自私、不識大體、動不動就掉眼淚、不可理喻的女人。那是他的夢想,過一陣子就會好一點……
可是,為什麼這些解釋和安慰,相對于她心中的恐懼孤單,就像是對錯格子的齒輪,兩兩空轉著,卻怎樣都無法契合、無法同步?
像只撒嬌的貓咪,她鑽在他的懷中,怎樣都不肯抬頭、不肯移動,固執地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直到頸子酸了,腰也酸了,雙腿開始發麻。
「傻瓜。」耿于介又這樣叫她,語氣中有著說不出的寵溺。
他開始幫她按摩,溫和地,小心地,從後頸開始,沿著脊背下去,然後是她的小腿、腳踝。
「都腫了,很難看。」她哽咽著說。
「不會。」耿于介溫和反駁,蹲跪在沙發前,然後,低頭在她被移到沙發上舒舒服服擱著的白皙小腿上,落下一個吻。
「你騙人。」涂茹軟軟控訴。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以後也不會。」
他的保證,伴隨一個堅定的吻,融入她唇間。
涂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為哪件事情先發生,導致後面一連串的連鎖反應;還是一個一個的獨立事件,累積之後,造成最後的結果。
雹于介也不知道。事實上,沒有人知道。
不過,很快地,涂茹驚覺到情況明顯惡化。
雹家最近喜事連連,照理說該是很開心的。長媳懷孕,醫院的新分院落成,耿于介成為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外科主治醫師,而耿家的老三喜期將近……
雹家之前沒有女主人,涂茹嫁進來之後,身為長媳、長嫂,理所當然地變成拿主意的角色。耿家老三結婚的事情,女方那邊都是跟涂茹聯絡的。
也是到這時她才知道,真正重規矩的人家談起婚事來有多麼繁瑣。她一面幫忙打點著,一面默默回想一年前自己結婚時有多麼簡單;簡直像是涂家把她打包好,開開心心送給耿于介便算數。
「我母親是因為難產而過世的,項名海連母親的面都沒見過。」耿于介曾經溫和地告訴她︰「所以爸爸決定讓三弟從母姓,算是紀念媽媽,也常常對我們這兩個哥哥說,小弟自小沒有媽媽疼,我們要對他好一點。」
「你們都很疼他啊。」涂茹回想著他們兄弟間互動的點點滴滴,忍不住說。
雹于介笑了。「那是長大了之後才比較會想。以前小時候,我跟耿于懷都覺得是老三害死媽媽的,要是不生他,媽媽就不會死了,所以常常偷偷欺負他。」
涂茹听得皺起眉。「那也不是他的錯……」
「小時候不懂事嘛。不過現在他也要結婚了。」耿于介微笑著,嘆了一口氣,慎重請托涂茹︰「小茹,名海的婚事要麻煩你多費點心了。你現在是他的大嫂,人家說長嫂如母……」
「我知道,我會盡力。」涂茹點點頭。
她看得出耿于介以及耿家其他人都對這個未來的弟媳婦很滿意。不過,除了在物質上大方到不可思議之外,耿家的醫生們實在都太忙,忙到根本沒有時間多做什麼。男方這邊的事情,諸如下定、新房、各種禮俗儀式……全部都是涂茹在張羅。
甚至,到了項名海正式訂婚的那天,耿于介還被新醫院那邊的事情纏到無法分身。筵席已經要開始,涂茹還在飯店門口焦慮地打著電話,試圖聯絡。
「我可能趕不上開席,你們就先用吧,不要等我。」轉接好幾次,好不容易找到他了,耿于介卻匆匆忙忙的。「我會盡量趕,希望結束前可以到。」
「可是,你不是答應我……」
「小茹,我現在沒有時間講話,等一下再說好嗎?」他沒有不耐煩,可是听得出來相當急迫。
她默默掛了手機,站在飯店富麗堂皇的大廳中央,茫然發了幾秒鐘的呆。
他不來?
這些客人親友,個個有頭有臉,面對他們,涂茹雖然帶著溫婉微笑,心中卻兀自忐忑、焦慮著,緊張到頭都隱隱作痛,小骯也是。
自己結婚時,那件白紗禮服所帶來的焦慮,此刻又悄悄重現。
裙子後面,是不是有個大洞?雖然她看不見,但是不是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在背後暗暗嗤笑?
她需要耿于介,需要他在旁邊,牽著她的手,給她溫柔的保證和安全感。
而另一方面,她也痛恨著自己的無助與依賴。
「大哥還是趕不過來嗎?」沉穩的嗓音在涂茹耳邊響起,那麼耳熟,讓她險些以為是耿于介突然出現了。
不過,也只是「險些認錯」而已。他們兄弟的嗓音雖像,涂茹還是立刻辨出,這嗓音來自項名海,也就是今天訂婚宴的男主角。
「嗯,他要我們先開席,不要等了。」涂茹努力隱藏起自己的落寞,轉頭露出個溫暖微笑。
項名海沒說話,只是憂慮地看著涂茹。「大嫂,你的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最近辛苦你了。」
「我沒事,你別擔心。」涂茹對小叔笑笑,安撫著他。
勉強撐起甜美微笑,她在眾多的賓客親友間周旋,面面俱到、溫婉大方,讓長輩們都很滿意,每個都想跟她多說兩句。
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不斷偷看宴客廳入口的方向,丈夫修長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寶寶似乎也感受到媽媽的焦慮與緊張,她的小骯一陣一陣收縮著,本來隱隱作痛,越來越明顯,涂茹還是咬牙忍耐。
拖到不能再拖時,只好開席。坐在代表男方家長的主桌,她還是以溫柔笑臉迎接所有的詢問和寒暄,笑到後來,覺得臉都僵掉了。
訂婚宴是女方請客,照習俗,男方不能吃到最後,要偷偷提前離開;當他們一行人走過飯店的大廳時,行色匆匆的耿于介才總算出現。
「忙到現在?」身在醫界三十多年的耿老醫師看到大兒子,只是點點頭,沒有多問什麼。弟弟則是使個眼色,要哥哥注意一下自己的老婆。
不用弟弟的暗號,耿于介一進來,便對蒼白的涂茹皺了皺眉。「小茹,你不舒服嗎?臉色很不好。怎麼了?」
他還問怎麼了!強忍著陣陣的疼痛和心中的難受,涂茹在眾人面前不願多說,只是強笑。「沒事,大概妝掉了,臉色才不好……沒關系,我們先上車吧。」
雹于介回頭開自己的車在前面領路,而涂茹則充當公公與小叔耿于懷的司機──因為,只有她沒喝酒。
握著方向盤,眼楮盯著在前面引導的車尾,她的視線幾度模糊。
不是因為眼淚,而是月復部疼痛。這種感覺跟生理痛很像,一陣一陣的;她只想趕快回家躺著休息,讓肚子里陪著她奔波忙碌的寶寶也可以好好睡一覺。
當夜,她睡得很不安穩。尤其當早晨迷迷糊糊醒來,看見耿于介的背影在房中安靜走動時,她根本以為自己還在作夢。
「于介?」
「啊,你醒了?」耿于介回頭,過來溫柔地探了探她的額。「你有點發燒,一直翻來翻去。還有哪里不舒服?」
「你要去哪里?」她先不顧自己的虛弱與無力,沙啞著嗓音問。
雹于介手上拿著幾件衣服,床邊,還有一個小型的登機箱正攤開著。
「要去開神外的一個醫學年會,在英國。我上個禮拜跟你提過,忘了嗎?」他仔細盯著她。「小茹,你臉色真的不好,我等一下幫你掛邱醫師的診,你早上去一趟醫院,好不好?」
涂茹幾乎連舉起手都沒力氣,但她還是抓住雹于介的袖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去開會?我──」
「沒事的,你只是最近累壞了,去看一下邱醫師,然後好好休息幾天,我下禮拜就回來了。」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我真的該走了,你乖乖的,嗯?」
「我不要!」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來,她的眼眶紅了。「我不要你去開會!我不要自己去看邱醫師!我不要乖!我、我都不要!你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
雹于介微微皺眉。涂茹不是會使小性子的女生,但是最近她的情緒真的相當不穩定,很反常。
「小茹,乖,別鬧脾氣。等我出國開會回來,我們再好好談一談。」他緊握了她的手一下,然後放開,起身去找手機。先聯絡好婦產科的同事之後,再打電話給弟弟于懷,請他陪涂茹去檢查。
「她今天狀況不太好,大概是累著了,麻煩你。」
美麗的落地窗前,丈夫的背影如此好看,他的聲音低沉磁性,又如此體貼細心……可是,涂茹的心慌就像淚水一樣,止都止不住,排山倒海。
雹于介的司機已經在樓下等,他必須出發去趕飛機。當他儒雅的身影一離去,涂茹埋進枕頭間,痛哭了一場。
不知哭了多久,陽光都從厚厚蕾絲窗簾透過來了,她頭開始一陣一陣發漲、發疼時,才昏沉沉地翻身,淚眼迷蒙地盯著天花板細致美麗的浮雕。
瞪了好一會,眼楮都酸得睜不開了,只好閉上再睡。睡睡醒醒,全身都沒有力氣,很難受。
然而難受是一回事,心情爛是一回事,她還是得起床。蹣跚走到浴室,涂茹在鏡中看見一個眼泡腫、臉腫、唇色青白、披頭散發的女人。在白色與金色作為布置主色的華麗浴室里,顯得分外憔悴。
木然盥洗完畢,涂茹正準備換衣服時,才轉身走進更衣間,卻突然發現,燦爛晶瑩的更衣鏡中,映出雪白長毛地毯,上面,有鮮艷的紅花。
一朵一朵怒放著,一路,跟著她……
血!有血!好多好多的血──
寶寶沒有留住。他們的緣分只有短短的二十一周。
雹于介風塵僕僕趕回來時,已經是四天以後。他從機場直奔醫院,一向從容優雅的耿于介醫師,破天荒第一遭,顯露慌張的神色。
腳步急促,連跟同事打招呼都沒工夫,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他匆忙大步穿過走廊,來到病房。
病房里非常安靜。涂茹正在休息。只不過分別了幾天,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她整個瘦了一圈,仿佛有人把她的顏色抹去了,小小的臉蛋是慘白的,白到幾乎透明。
床邊椅子上有個陌生人,戴著棒球帽,帽沿低低的,在翻閱雜志。
驟然一看,耿于介內心冒出無法解釋的、莫名其妙的怒氣。有點憤怒、有點驚疑,又酸又辣──總而言之,是他從未感受過的陌生情緒。他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有動手痛揍陌生人的沖動。
她是他的,任何男人都不準接近她!
「你是哪一位?」從英國趕回來,已經超過三十小時未合眼,耿于介的嗓音沙啞粗糙,他毫不客氣地問。
那人抬頭,一雙帶著冰冷火焰的眼眸望向他。要過了好幾秒,耿于介才想起,這是涂茹的高中同學,最近常和她在一起的曹文儀。
「你又是誰?」曹文儀也很不客氣地反問。
「我是涂茹的先生。」他把手上的行李放下,大步走進病房。
「哦?既然是她先生,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耿醫師了。我倒想請問你,為什麼沒有好好照顧她?還讓她流產時一個人進手術房?」曹文儀字字句句都那麼尖銳,刺進耿于介已經流著血的胸口。
然而流得再多,也沒有涂茹流得多。她虛弱到沒有力氣說話,被他們的聲音擾醒,只是睜著一雙烏黑幽深的眼眸,默默地望著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在地獄般的疼痛、手術台的冰冷觸感中,她一直呼喚的人。然而她還是必須一個人捱過這一切、這可怕的四天。
有一個部分的自己,已經隨著無緣的寶寶死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小茹。」他發現她醒了,來到床前,彎身握住她冰涼的小手。他的嗓音微微顫抖。「你、你辛苦了……」
「她當然辛苦。懷孕、流產、失血過多的又不是你!男人只要撿現成的,等著當爸爸就好了,真是方便哪。」
這人能不能閉嘴呢?能不能出去?給他們夫妻一點安靜的獨處時間,行不行?耿于介不耐煩地看她一眼。
「瞪什麼瞪!醫生架子就這麼大?」曹文儀冷笑。「可惜我不吃這一套。男人就是男人,職業再高貴、家里再有錢都一樣,自私傲慢,不負責任!」
說真的,耿于介已經認真在考慮要打破自己不打女人的原則了;心情已經惡劣到谷底,實在不需要一個多嘴婆在旁邊煽風點火。
涂茹虛弱地打斷︰「文儀,不要這樣……」
「好好好,我知道,你老公有苦衷,可以了吧!」曹文儀舉起雙手,在涂茹幽幽的注視中做投降狀。「我不講了。你自己保重,我晚一點再來看你。」
說完,根本沒與耿于介打招呼,就逕自出去了。
病房內落回靜默。他一直握著她的手,試圖給她一點溫暖。她的手卻一直冰涼,也毫無力氣,根本沒有回握他。
良久,涂茹才開口。一開口,就是道歉。
「對不起……」她哽咽了。「我沒有好好保護寶寶,是我太不小心……」
「不要這樣說。」耿于介的鼻子也酸了。然而,面對孱弱的妻子時,剛剛失去第一個孩子的痛必須先放在一旁,他要堅強,要當她的依靠。「孩子可以再生。你先把身體養好,不要想太多了。」
他溫柔的解釋與安撫並沒有起太大的功用。事實上,涂茹好像完全沒有听進去,她一直在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她微弱的道歉仿佛像回音一樣,在室內、在他耳邊盤旋著,久久都不曾散去。
後來她體力實在不支,又帶著眼淚昏睡過去。耿于介握著她的手,一個人孤獨地迎接漸漸籠罩、由窗外蔓延進來的暮色。
雹于介確定,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住院那幾天,曹文儀日日來報到,從不給耿于介好臉色看,而耿于介根本也不想理她。他們各忙各的,眼中都沒有彼此存在,只有涂茹。
換成以往,依著涂茹的個性,應該是會從中緩頰安撫,試圖讓氣氛好一點的;但是,自從事情發生以來,涂茹變得更安靜了。她好像縮到了一個無形的殼里面,把其他人都隔離在外,無法接近。
別人也就罷了,但,他是她的丈夫啊!雹于介的煩躁與日俱增,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解決。
而且,最令人心疼的是,她一直在道歉。
對耿父、耿于介、甚至是蜜月中途得知消息提前回國趕來探望的項名海夫妻……她都再三道歉。好像寶寶沒了,全都是她的錯似的。任耿于介怎麼開導、勸解都沒用。
當涂茹的母親來探望的時候,耿于介才有點了解是為了什麼。
他的丈母娘,一出現便哭天搶地,直斥女兒的不小心,罵她不懂事,不會照顧自己……反正,千錯萬錯,都是涂茹的錯,害她好好的一個外孫就這樣沒了。
如此戲劇化的母親,怎會養育出這麼溫婉似水、清靈秀氣的女兒?耿于介始終沒有辦法理解。
那麼,她和他的寶寶,又會是怎樣的個性?他發現自己無法控制,一直不停在想像著那個未曾謀面的孩子,然後,陌生又熟悉的沉重疼痛,再度佔領胸口。
如果連他都這樣了,與之骨肉相連的涂茹,又該是怎樣的心情?承受著多大的苦痛和煎熬?耿于介無法、也不敢想像。
那又哭又罵的戲碼實在太夸張,嚴重考驗著耿于介的耐性;但他依然忍耐著,陪涂茹坐在床沿,溫暖大掌緊緊握著她始終冰冷的小手,給她力量。
是她主動抽出了手,輕輕推著他,在他身旁細聲說︰「你不用陪我听這些,媽還要鬧上好一陣子,你先走沒關系,我知道你忙。」
「我可以陪你。」這是謊話。他的手機、呼叫器、院內廣播都已經狂響過一輪。小姐、實習醫師都到病房來探頭探腦過,有一台刀正在等他去開,可是,他怎樣也沒辦法提起腳步離去。
「真的沒有關系。」涂茹很堅持,給他一個勉強的、蒼白的微笑。「媽哭完之後就沒事了,她也需要發泄一下。你就先走吧。」
「……我為什麼這麼命苦,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我的外孫啊,嗚嗚嗚……」夸張的哽咽感嘆中還夾雜擤鼻涕的雜音,令人精神緊繃。他真的要把涂茹一個人留下嗎?
「她是我媽媽,我知道怎麼安撫她。」涂茹還是那樣細聲說著,中氣不足的她連說話都有些費力。「快去,病人還在等你。」
雹于介掙扎了好一會兒,還是只好離去。病人不會因為醫生生病而體諒一下,當然更不會因為醫生心如刀割而突然不出血、腫瘤突然消失了。
病人生病了可以去醫院看醫生,那醫生自己生病的時候呢?拿個鏡子照照,就算是看了醫生?
他出了病房,穿過走廊時,正好遇上不受歡迎的曹文儀迎面而來,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都是食物跟飲料。
「又要走了?開刀?」一見他要出門,曹文儀撇了撇嘴,冷笑數聲。「再見,耿大醫師。希望你照顧病人比照顧老婆要高明一點。」
雹于介面對她不請自來的態度、她顯而易見的挑釁、酸言冷語,都一再容忍;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當下他腳步停住,深呼吸一口,英俊的臉上此刻布滿陰霾,高大的身材佇立當場,有一種極少見的威嚴與怒意。他握住拳。
「干嘛?要打架?」曹文儀有些流氣地對他抬抬下巴。「來啊,我不見得會輸給你這個文弱書生。」
他其實並不文弱。握拳握得很緊,指節都發白了。
就差一點點,這段期間以來累積的怒氣與郁悶都可以痛快發泄出去。
就差那麼一點點了。
他想起了涂茹那雙帶著祈求的眼眸,她總是柔柔地對他說︰「別生文儀的氣,她只是心直口快,而且,她真的很照顧我。」
一想起涂茹,整顆心都軟了,又酸又柔,根本沒辦法繼續憤怒下去。
無論眼前這中性打扮的女子嘴巴有多刻薄惡劣,但,和他一樣,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守護著涂茹。
所以耿于介還是忍住了。本來緊握的拳,松開了。
「不打了?也對,你們外科醫師的手太重要了,怎可輕易受傷。」曹文儀諷刺地笑笑。「還不趕快走?你偉大的醫院、重要的病人不是在等你嗎?」
雹于介不再多說。掉頭,大踏步離開。
等他一下吧,等他開完這台刀,處理完新院區征人和行政上的瑣事,就會有時間一點了,到時一定要陪在涂茹身邊,要哄得她重展歡顏,要好好調養她的身子,養得胖一點、壯一點之後,再一起努力,會有另一個寶寶的。
再等他一下,一切都會沒事的。耿于介默默下定決心。
可是,為什麼那隱約的不安,卻始終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