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最近,這句話老在涂茹腦海中盤旋。
才代了沒多久的課,暑假就到了。暑期輔導也不是沒有代課的機會,只不過在進入炎夏之後,她經歷了連續一個禮拜疑似中暑的折磨,讓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繼續代課的可能性。
本來以為是在烈日下奔波,來往家里與學校之間的關系。涂茹不願開那輛嶄新閃亮的賓士房車去學校──她已經被舊日同事半真半假地酸過好幾次了──所以寧願搭捷運、公車往返。
而當她每天下公車都頭暈眼花、胸口發悶,回家後什麼都不想吃,老覺得胃里被塞了鐵塊的時候,體重狠狠掉了三公斤,虛弱得讓她暫時打消了代課的念頭。
雹于介百忙之中還是注意到了她的憔悴。一天下午,他打電話給她,要她去醫院一趟,檢查一下。
「我真的只是中暑而已,喝點退火的,休息休息就可以了。」涂茹生平就怕麻煩人,一直到進了醫院跟耿于介踫面了,還在徒勞地解釋著。
雹于介沒有多說,他的唇角一直彎著一抹篤定的淺笑。
他們一到,連掛號都不用,直接上樓到……婦產科。
半小時之後,耿于介謝過婦產科的同事,牽著一臉震驚的涂茹,緩步走過掛號區,往電梯移動。
電梯里的鏡面,映出耿于介始終不褪的微笑。涂茹終于有些明白,那抹篤定的笑意是為了什麼。
「你……比我還早知道我懷孕了?」
涂茹很震驚。不只是為了她懷孕了這件事,還因為耿于介每天早出晚歸,居然對她的身體狀況了若指掌。
「我只是猜測。」
「真的嗎?」涂茹忍不住嘀咕︰「我看你很篤定的樣子。」
雹于介笑意加深了,眼眸閃爍著溫柔的寵溺。
「再來就好好待在家里照顧身體,好不好?」他在電梯里殷殷叮嚀著她︰「你太瘦了。剛剛劉醫師也說,至少要再增加五公斤。多吃多睡點,別再辛辛苦苦的去上課了。」
就這樣,她重回工作崗位的機會,便在丈夫的溫和反對及小寶寶毫無預警的報到下,化為烏有。
也許她就是注定得待在家里當個醫生娘,其他的,強求也無用。
消息曝光之後,最高興的,當然包括榮升祖字輩的人物們。
雹老醫師本身也很忙,卻三番兩次打電話來關心,嚴肅交代許多注意事項,讓涂茹每次接電話都要自備紙筆,好像學生听訓似的一一寫下來。
而涂茹的母親更是樂開了花,帶了一票親友殺到耿家,坐了整個下午,意氣風發地高談闊論,當場傍了一場「女兒嫁得好,母親絕對厥功甚偉」的即席演講。
當她母親在細數從小怎麼教養涂茹、花了多少心血、嫁給醫生多好又多好、耿于介多疼愛涂茹、房子車子多麼高級,令同行親友都羨慕得要命的時候,涂茹在旁邊倒茶倒飲料,張羅水果點心,忙得不可開交,連坐都沒有辦法坐下來。
終于送走自己的母親與客人們之後,涂茹累得攤倒在沙發上,連晚餐都沒力氣、也沒胃口吃。
她就那樣窩在沙發上動也沒動,直到晚上九點多耿于介踏進家門。
「我不覺得‘請我媽媽來照顧我’這件事是行得通的。」涂茹面對他的疑問眼光,只是淡淡地說,手指揉著太陽穴。
雹于介微笑,順手收拾著咖啡桌上狼籍的杯盤。
「你放著,我等一下就起來整理……」
她一向不習慣讓別人服侍,老覺得收拾整理這樣的事情是她的責任。可是,實在是好累……
最後是耿于介收干淨了桌面,還倒了杯蜂蜜檸檬汁給她,在她身旁坐下。
她啜飲著酸酸甜甜的飲料,向後靠在耿于介肩頭。耿于介溫和地圈住她。
「不要你媽媽來,不然,要找誰呢?」耿于介最近都在思考這件事情。他在她耳畔有些抱歉地說︰「我媽已經過世很久了,不然,照理說該有婆婆照顧的。」
涂茹忍不住笑起來,轉頭看他。「你都沒看過電視上的連續劇嗎?婆婆跟媳婦之間,哪有你想的這麼單純。」
「我媽人很好的。何況,你這麼乖,她一定會喜歡你。」耿于介吻了吻她的頭發,微笑說著。
涂茹從小到大的優點就是這個「乖」字,被夸多了,好像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長處。她有些無奈地扯扯嘴角。
「我可以照顧自己。」她堅定保證著。「我已經去買了一些書回來看。網路上也有很多資訊,還有公公也常常關心……而且,我還有你啊,耿醫師。」
「抱歉,我一直這麼忙。」耿于介摟緊懷中人兒。
「真的沒關系,你的工作就是這樣。」
她才二十五、六歲,居然已經要當媽媽了。
總是這麼懂事,成熟得讓人心疼……耿于介忍不住低頭尋找那還帶著淡淡蜂蜜甜味、檸檬微酸的紅唇。溫存纏綿,品嘗專屬于他的甜美滋味。
「我還是不太放心你一個人在家。」好不容易松開了糾纏,耿于介低低地說︰「我知道你會照顧自己,可是,我怕你無聊。」
是真的很無聊。她沒有工作,也不用忙家事,個性又不愛出門,成天待在家里,饒是精致華麗的豪宅也會住膩吧。
「那不然,我去買更多更多的書?」涂茹有些無可奈何地回答。
雹于介笑了,英俊的臉上洋溢著寵溺。「好。你愛買多少就買多少,盡量刷吧,書太重的話,我去幫你搬。」
「你哪有空。」涂茹輕笑。「我不會買到搬不回來的,放心。」
所以之後,涂茹更常跑書店了。每隔幾天就去一趟。
「涂──茹?」
結帳時,涂茹還正看著櫃台上一疊小山般的書發呆,正在發愁該怎麼搬到車上時,她身後突然響起猶豫的喚聲。
驚訝回頭,一個穿著T恤牛仔褲、戴頂棒球帽的瘦長人影,剛從倉庫走出來,推著堆滿新書的小推車,正站在她面前。帽沿下,是一張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臉孔。
略寬的嘴,高高的顴骨,一雙閃爍著笑意的眼楮……
「你不記得我了對不對?我是你高中同學呀!」對方干脆把臉湊到她面前。「看仔細一點,雖然我們只同班過一年,可是,你應該不會忘記你的王子吧?」
這麼一說,涂茹馬上就想起來了。這是曹文儀!真的是她高中同班同學!
瘦高個兒、長手長腳的曹文儀,從高中時代就愛笑愛講話,熱鬧得不得了。功課雖平平,但各項課外活動表現卻很耀眼,在運動場上搶盡鋒頭,是高中運動會當年跳高紀錄保持人。
斑一下學期的英文話劇比賽,曹文儀擔任導演兼「男主角」。反串王子的她相當粗線條,老是忘詞,每次都需要演對手戲的人──也就是被推選出來演公主的涂茹──幫她提詞。那是她們唯一的交集。
安靜內向的涂茹始終和曹文儀、以及她的一票死黨混不到一塊兒。高二以後,一個念社會組,一個念自然組,兩人更無來往。
涂茹其實偷偷羨慕過像曹文儀這樣的人,無憂無慮,光芒四射,在女校封閉又保守的環境中依然如魚得水,恣意享受著青春,是眾人目光的焦點。
而萬萬沒有想到,在多年以後,兩人居然會在這樣的地方重遇,曹文儀還能一眼就把她認出來。
「你是曹文儀。」涂茹終于說。
「沒錯!」曹文儀啪的一聲彈了一下手指,然後夸張地指著涂茹。「你怎麼穿這樣?這是孕婦裝嗎?你懷孕了?不會吧?!」
安靜的書店里被她這麼一嚷嚷,旁邊幾位顧客都好奇地側目。涂茹尷尬得簡直想找個地洞鑽。
其實懷孕才三個月不到,她的月復部根本不明顯,只是穿著一件白色麻紗的無袖連身裙,寬寬松松的,配上貝殼粉紅的平底涼鞋,和時下流行的服飾完全沾不上邊,卻有一份獨特的溫婉美感。
「你真的懷孕了?」見她沒否認,曹文儀手扶著額頭,一副要昏倒的樣子。「你要當媽了?是不是意外?有沒有結婚啊?」
天底下竟有這麼鹵莽的人!
若不是知道曹文儀的個性從以前便是如此,如果涂茹的脾氣火爆一點,大概已經掉頭就走,或當場吵起來了。
不過當下涂茹只是無奈地笑笑。「我五月結婚的……」
「五月結婚,現在就已經懷孕,你老公真努力!」還是口沒遮攔得要命,曹文儀索性彎腰打量她的小骯,很有興趣的樣子。
涂茹脾氣再好,也受不了這樣的「注目」。她退後幾步,試圖從櫃台提起那兩大袋的書,打算先出書店再說。
曹文儀一看,馬上把推車往旁邊一推,跨開大步走過來。「我幫你拿!孕婦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她輕松愉快地提起書,陪著涂茹走出店門外,一路來到停在路邊的車子前面。
「嘩!我現在開始懷疑你是釣到金龜婿了!」曹文儀因為兩手都是書,只能用下巴比比那輛嶄新閃亮的賓上車。「從高中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會是賢妻良母,果然,要像你這樣乖巧听話的,才能修成正果。」
她沒有惡意,她只是說說而已。涂茹不斷這樣安慰自己,一面卻無法克制地略略蹙起了眉。
她嫁得好是事實,可是,每當有人用這樣的口氣說起時,雖然她不曾表達過任何不悅,但是,她其實一直覺得有些刺耳。
用遙控器打開了中控鎖,涂茹讓曹文儀把書都放進後車廂,然後道謝。
「不用謝啦,老同學了,又是顧客。」曹文儀伸手,本來想豪爽地拍她的肩,後來又自己縮回去。「不行,孕婦的肩不能亂拍。喂,你現在在哪上班啊?住在哪里?有空多來我們書店嘛,我可以幫你拿禮券,打員工折。」
「你在這家書店工作?」涂茹好奇地問。
她很想知道,像曹文儀的世界,和她的,會有多大的差距呢?曹文儀絕對不會是畢業工作之後沒多久就嫁人,然後專心在家待產、以後相夫教子一輩子。
「沒啊,打工而已,我是管倉庫的。」曹文儀扯下棒球帽,用手背擦擦已經沿著臉頰流下來的汗。太熱天里,她的臉色卻不是很紅潤,甚至有些蒼白。
最奇怪的是,她的頭發短得離奇不說,還參差不齊,卻又不像出自前衛設計師的手。
看到涂茹困惑的眼神,曹文儀咧開嘴笑笑。「怎麼樣,我的發型很炫吧?」
不知道為什麼,涂茹覺得她的笑意很冷,也沒有到達眼眸之中。
「也沒什麼,剃光了重長就是這個樣子。」曹文儀把棒球帽戴回去。一哎,你還是跟高中時候一樣,話有夠少的。多講幾句嘛,難得遇到老同學耶。」
「我……」涂茹擔心地看看她,想問又問不出口,徒勞地張嘴又閉上。
「你怎樣?」曹文儀手插著腰,偏了偏頭,又恢復了正常,笑嘻嘻地問︰「快說,你老公干什麼的?怎麼認識的?還買得起賓士給老婆開,這麼有錢!」
「我先生他、是……醫生。」涂茹囁嚅回答,好像難以啟齒的樣子。「怎麼認識的嘛……就……人家介紹的。」
支吾其詞的解釋,卻讓曹文儀馬上醒悟︰「你們是相親結婚的對不對……天啊!什麼時代了還有這種事情!涂茹,你讓我大開眼界!」
熾烈陽光下,涂茹的臉蛋已經紅透了。看她尷尬成那樣,曹文儀大笑之際,也不忍再繼續調侃下去。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曹文儀揉著臉,喘口大氣。「難得今天遇到,不如就請我喝杯咖啡吧,反正你是醫生的老婆,一定很有錢又整天在家無所事事。」
「啊?你不用回去上班嗎?」情況急轉直下,涂茹跟不上曹文儀這種跳躍式的思考模式,和擅自決定的專斷。
「那個沒關系啦,我打聲招呼就好,反正隔壁而已。不用怕,我們店長跟我超熟的,他有事會叫我。」
就這樣,涂茹被半請半強迫地拖去書店隔壁的小咖啡館喝飲料、敘舊。
說是敘舊,其實大部分都是曹文儀在講。不過因為曹文儀的個性本來就熱鬧海派,跟誰都一下子就熟起來了,不愁會冷場沒話題。涂茹倒是度過了一個相當愉快的下午。
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晚上。耿于介深夜回家時,便看到涂茹坐在書房的地毯上,旁邊有個打開的防潮箱,她正在翻閱一些舊資料。
「在看什麼?怎麼坐在地上?」他一面解著領帶,一面走過去。
聞言,涂茹抬頭,盈盈淺笑相迎,耿于介覺得自己累了一天的身心,都好像被洗滌過一樣。
「啊,你回來了。」她眼里閃爍愉悅的光芒。「我在翻以前的東西,我們高中時候的班刊,還有紀念冊。」
「怎麼突然想要翻這些?」他俯身吻了一下她頭頂心,順便也在她身旁坐下。
涂茹很自然地往後倚進那寬厚的胸膛,舉起手上的紀念冊,給身後的他看。「我今天去買書的時候,遇到一個高中同學。你看,就是這一個。」
「哦?你們很熟嗎?」耿于介看了看,隨口問。
「不熟。不過今天聊得滿愉快的。她一直都很活潑、很會講話,以前在學校就是風雲人物,很多學妹都好崇拜她。」
看著懷里妻子難得的興致高昂,耿于介忍不住也跟著嘴角微揚。
「可是你比她漂亮。」他逗她。「你高中時,是不是也有很多學妹喜歡?」
「才沒有。」涂茹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是最不起眼的那種學生耶。」
「翻你以前的畢業照給我看,我幫你鑒定。」耿于介要求。
看著那張清純秀氣的照片,耿于介的笑意更深了。
「你在笑我嗎?」涂茹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她很敏感地把畢業紀念冊合上。
「怎麼會呢?你想太多了。」
說著,他開始親吻她小小的耳朵、細致的耳後、頸側。
「我還沒說完呀。她今天看到我,才聊沒幾句,馬上就猜中我們是相親結婚的,還說……」
訴說著的紅唇,被已經不專心的丈夫佔領。
書房里,很快重新落入寂靜。
雖然在一起時是如此這般的燕爾甜蜜,但相聚的時間實在不多,日子一天天過去,涂茹也就越來越少看到她的丈夫。
反而是曹文儀,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老同學,成了她最常聊天的對象。
「你老公到底在忙什麼啊?」
安靜的午後,書店里只有一個媽媽帶著兩個小朋友在選童書。曹文儀上身探出,干脆趴在櫃台上,和文文靜靜坐在旁邊的涂茹說話。
涂茹被這樣一問,只是抬眼望望,又低頭繼續翻雜志。
她的臉蛋圓潤了些,一襲淺灰色連身裙沒讓她顯出孕味,反而增添飄逸氣質。秀氣的臉蛋上,有著超乎年齡的溫婉與優雅,此刻又增添了將為人母的一股特殊風情,讓人忍不住會想多看一眼。
若多看幾眼的話,便不難看出,她眉眼間的一抹輕愁。
曹文儀認真端詳她半晌,等不到回答,忍不住又問︰「你有沒有听到我在問你?你老公最近還是很忙,老是放你獨守空閨,對不對?」
涂茹听見了,她只是不想回答。帶著被冒犯的微微不悅,她繼續保持沉默。
「全世界都知道醫生很忙,不過忙成這樣也太夸張了。又不是跨國集團的總裁,忙什麼大事業。」曹文儀懶洋洋地趴在櫃台上,手指無聊地敲著桌面。
「他最近因為負責新院區的事情,常常跑中壢。」涂茹小聲辯解著。
「嘩,中壢!是不是開始夜不歸營了?」曹文儀犀利地問。
「沒辦法,院長是他大伯,要他多幫忙一點,也是應該的。」
「才怪。頂頭上司是自己親戚,不是應該有特權可以打混模魚嗎?」曹文儀接過旁邊年輕媽媽選好的書,開始結帳,一面還是繼續咒罵︰「忙到一個禮拜好幾天不回家睡覺,拜托,這算什麼老公啊,根本就是爛男人!」
涂茹不太好意思地看看那個瞠目結舌的媽媽,對方接過裝書的紙袋後,立刻拉著兩個小孩逃之天天。
「你不要老是這樣好不好……」
「沒辦法,我這人沒什麼優點,就是誠實而已,藏不住話。」曹文儀聳聳肩。「我說真的,你老公那個長相,不要說是醫生了,就算是開垃圾車的,都會有女人跟在他後面跑。你真的一點都不擔心?」
涂茹微微皺起眉。曹文儀說中了她不願正面承認的隱痛。
「醫院里到處都是年輕漂亮的護士,又跟你老公朝夕相處。別罵我烏鴉嘴,可是,這出事情是遲早的事情吧,里面不是都這樣演的嗎?」
听到這里,涂茹大吃一驚,連雜志都不看了,只是睜大眼楮瞪著曹文儀。
「你那什麼表情,別跟我說你沒看過!第四台隨便轉都有啊,如果沒有的話,我明天帶幾片來借你,看是要美洲歐洲還亞洲的,通通都有。」
「你怎麼會有那種東西?」涂茹大半天才擠出這句問話。
「還不就是我男朋友──」
得意洋洋的曹文儀一時不察,說了出來,卻在句尾硬生生咬住下唇,截斷了快要說完的話。
涂茹靜靜看著她,看她臉上從原本略帶譏嘲的飛揚神采,一吋一吋那樣地黯淡下來,終至沉默。
從敘舊交談中,涂茹已經知道,曹文儀的男友在年初的一場車禍中喪生。當時,開車的是曹文儀。
雖然曹文儀自己也身受重傷,歷經多次手術,頭發就是當時剃光的;住院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總算從鬼門關里繞了一圈回來。可是,就連涂茹都能從她刻意輕描淡寫的簡單描述中感覺得出來,她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她了。
幾乎絕口不提以前的男友,卻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會像這樣月兌口而出。
「文儀……」
「不要用那種憐憫的眼光看我。」曹文儀舉手,做個抵抗的姿勢。「我沒事,就像你老是說你跟老公沒問題一樣。我跟你都只是自欺欺人,同病相憐。」
「可是,我跟我先生真的沒什麼問題。」涂茹雖然溫柔安靜,但堅持起來卻絲毫不讓步。
「哦?怎麼說?」曹文儀扯起一邊嘴角,略歪著頭,有點流氣地問︰「你倒是解釋看看,一個禮拜才見面一兩次,為什麼能如此確定沒問題?你說說看啊。」
每次看她故意要裝出這種痞樣,涂茹就忍不住好氣又好笑。
懊怎麼解釋呢?耿于介真的越來越忙,忙到幾乎不見人影,兩人作息完全無法配合。
罷結婚時,她試圖要等耿于介回家吃晚餐,每天還要早起幫他準備早點。事實證明,這對他們兩人都是一個大負擔。
晚餐時間,耿于介通常都在忙。要回家吃飯,就必須中斷自己的工作趕回來,常常匆忙吃完又要回醫院。涂茹心疼他趕來趕去,體貼地要他忙完再回家。然後,就變成她餓著肚子等到很晚很晚,又換成耿于介舍不得了。
而她從懷孕以來就嗜睡,早晨起來了,還會孕吐,累得臉色慘白;早餐做了,她自己卻一口都吃不下,耿于介自然不要她這麼辛苦。
到後來,耿于介回家或早晨出門上班都不會吵醒她。體貼的他若太晚回來,甚至就躡足走進房間看看她,親親她的臉蛋後,逕自到客房去睡。
「為什麼不叫醒我?」她會微微抱怨。
「你需要睡眠,多休息一下。」耿于介伸手捏捏她的臉蛋,眼中充滿溫柔寵溺笑意,讓涂茹就算想生氣,也不知道從何氣起。
他們的感情到底算是好,還是不好呢?
她對耿于介的依戀日漸加深,見不到他的時間里,都在思念。可是事實是,她思念他的時間,比見到他的時間要多上許多許多。
眉眼間的輕愁又加深了,她嘆了一口氣。曹文儀在旁邊全都看在眼里。
「承認吧。我就沒看過哪對新婚夫妻像這樣聚少離多,還堅持沒問題的。」曹文儀又敲敲桌面,試圖讓涂茹回神。「喂,別人是交往多年有感情基礎了才能這樣搞,你們是相親認識的,還不太熟就結婚了,還敢放牛吃草,你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涂茹略帶怨氣地瞄了直率到令人受不了的老同學一眼。
「干嘛這樣看我?我只是──」曹文儀說著,大剌剌的言論卻被打斷了,兩個中年男人推開書店的門進來。
其中一個表明要借用洗手間,另一個則是施施然走到雜志區前面開始翻閱財經雜志,還一面斜眼瞟著就坐在旁邊的涂茹。
被輕薄男人多看了幾眼之後,涂茹還算沉著,旁邊曹文儀已經按捺不住。
只見她掄起拳頭,兩眼一瞪,就想從櫃台後面走出來,對那眼楮不太安分的男人發出點警告。
涂茹推她回去。「你不要出來,我沒事的。」
「可是他……」
中年男人感覺到曹文儀的冷瞪,便縮到雜志架後面去了。
正當涂茹松了一口氣時,她卻開始聞到一股異味,一縷白煙從雜志架另一邊開始緩緩飄起。
這次她來不及攔,忍無可忍的曹文儀順手抄起一本涂茹剛剛在看的雜志,卷成一卷,杏眼圓睜地走到雜志架旁邊。
啪!雜志卷重重拍上木架。
「先生!我們書店里面禁、煙!這里還有孕婦!你要抽煙的話,請你馬、上、滾、出、去!」
曹文儀大聲吼完之後,用雜志卷指著門口,惡狠狠瞪著那個縮頭縮腦的男人。
「不能抽就不能抽,叫什麼叫嘛。」男人倒是沒有多說,悻悻然地離開了。他的同伴從洗手間出來,也被橫眉豎目的曹文儀給瞪了出去,還一臉莫名其妙。
「男人,都是蠢貨。」曹文儀呸了一聲。
「文儀,你──」涂茹伸手握住挺身保護她的同學手腕,有點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又要說我太沖動了。」曹文儀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沒辦法,我就是這種脾氣,哪天被人打死了也是活該,對吧?」
「別這樣說。」涂茹握緊那縴細得令人吃驚的手腕,深呼吸一口。
她其實一直很羨慕曹文儀這樣的人。
勇敢、堅強、充滿熱情和活力,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最可貴的是,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一如年少時的坦率,毫無保留。
毫無保留嗎?那麼,那棒球帽低低的帽沿下,一雙有神的丹鳳眼中,為什麼偶爾會流露令人困惑的陰郁?
她們都已經長大,不再是高中時代那樣無憂無慮的少女。
「你看,要男人有屁用!真正有需要的時候,也只有女的朋友會在身邊。」曹文儀發著牢騷。「老公是醫生有什麼好,守活寡一樣。像剛剛那樣……」
「他也不可能時時刻刻跟著我呀。」出于反射的,涂茹還是忍不住為耿于介辯護。
是的,耿于介那麼聰明、那麼有能力,他是個會成就大事業的人,身為這種人的太太,唯一的位置,就是「賢內助」。
她是嗎?她到底幫助了他什麼?
涂茹的心情漸漸陷入了莫名的低落,她甚至沒有听清楚曹文儀後來又咕噥了什麼。
「你干嘛老是幫你老公講話啊,他對你又不好!你這個人就是軟柿子,連抱怨都不會!」最後,曹文儀很崩潰地說︰「你這樣忍下去,有一天爆炸的時候,連你自己都會嚇死,我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