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落花流水錦’,通常會以梅花、桃花或其他的單朵花兒作為素材,圖紋會並排組合成漩渦宛轉、像落花漂浮的模樣,你瞧瞧這錦兒是用了什麼花?」
絹綾軒內,澄霜正教導著剛進絲綢莊上工的小丫環。
「嗯!」小泵娘有點緊張的咬了咬唇,抬眼望向澄霜那溢滿眸中的鼓勵之情,她猶豫了片刻。「是……是梅花。」怯怯的回答道,她好怕自己會說錯。
「對啊,真聰明!」溫柔地微笑著,澄霜輕聲贊揚,又轉身拿出另一匹錦緞。「這是‘方方錦’,在單一的底色下,以彩色的經緯線配成幾個不同色彩的等邊方形,又以水波紋、萬字紋作暗地花紋……」澄霜細心教授著,清澈的眸子不經意抬起望向小泵娘明絹,卻赫然發現她稍顯蒼白的小臉盡是一片緊繃惶恐之色。「怎麼了?」放下錦緞,她關切的走上前。
「我……我記不住……」弱小的聲音害怕地顫抖著。
「別急,要慢慢來,記不清楚就不要勉強。」牽著明絹坐下,澄霜給她倒了杯水。「來,先休息一會兒,我待會兒再回來。」安慰的拍了拍明絹的手,她起身步出軒外,打算讓明絹自個兒休息一下。
明絹只有十三歲,因為家里窮,她家人便把她送進來打工,這里的總管看她年紀小,便要她學會辨別綢緞,本來都是阿封子在教她的,可阿封子今天要跟著曾烙勛到杭州去,因此夫人就派她代替阿封子,前來教授明絹。
「沒想到你那麼懂絲綢。」
熟悉且惹她討厭的低沉嗓音響起,她錯愕的轉過頭,只見曾烙勛正靠在窗欞邊,英挺的俊顏沖著她笑。
他身旁敞開的窗門,顯示了他剛才正在「偷窺」軒內情況。
不去思索他怎麼還不起程到杭州,她只是厭惡的蹙起眉,不屑再多瞧他一眼,轉身就走!
「等等!」緊張的叫住她,他一個箭步趕上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此刻澄霜已是火冒三丈,重重地抑壓著滿腔怒氣,她冷冷的抬起眼,清冷的眸子閃著濃郁的恨意。
她不會忘掉昨晚他帶給自己的巨大侮辱!她恨死了這個卑鄙下流的小人!
她仇恨的目光惹得他心口倏地一窒——
生平頭一回,他這樣為別人的目光而感到難堪和不知所措。
忿然別開臉,她氣沖沖的越過他高大的身軀,不願再看他一眼,她絕不讓這無恥之徒玷污了自己的眼!
「對不起!」抱歉之言終于按捺不住月兌口而出。
驀地止住腳步,她不禁被他的話嚇著了。
這自以為是的大少爺……跟她道歉?
他馬上跨步走到她身前,深邃的眸里閃過一絲在乎。「昨晚……我醉了,完全不曉得自己在干什麼,可不管怎樣也好,事情確實是我不對。我絕對不是故意的,請你……別誤會。」
深深地看進她那充滿著疑惑的眸瞳,他放段,收起一切的傲氣向她解釋致歉,為的只是想得到她的原諒。
有點吞吞吐吐的語句隨著他眸中深切的歉意,悄悄打進了澄霜的心房,本來怒氣沖天的她,似乎被他這認真的道歉與誠懇的態度動搖了憤慨的心。
清瀅聰慧的眸靜靜地觀看他臉上復雜的情緒,她不禁猜想這人該是作了多番掙扎,才會如此「紆尊降貴」的前來說抱歉吧。
兩人對視久久,她看著他眸中的火意,他凝視著她逐漸放柔的眸光……
暗嘆口氣,澄霜終究還是軟了心腸。既然他不是故意,她又何必去恨?況且她該明了酒後的人會亂性、會糊涂,也許他當時也是身不由己的。
收起憤懣的目光,她決定選擇當個君子,要自己像趙成崗那樣懷有寬大的心胸,懂得分辨真正的是非黑白。
「我已經忘了……不懂得你在說些什麼。」淡然一笑,她還是原諒他罷了,他這副緊張不安的樣子與平日瀟灑慵懶的他格格不入的……她看得好不舒服,覺得怪怪的。
緊繃的俊顏立時泛出輕松的笑。「那我也忘了。」依照她的處事方式,他非常「識趣」地附和她的話。
微妙的情愫剎那間流竄于他們之間,昔日的針鋒相對似乎已被剛才那相視一笑化為烏有了,直覺告訴她,他們應該不會再有吵嘴的日子了。
輕輕越過了他,她返回軒內,繼續教授的工作。
掩上的大門隔絕了他那駐留于她身上的視線,他的嘴角不自禁地勾起一抹溫和的笑。
他能感受到澄霜的體貼與善良,整件事是他理虧在先,其實她大可以一狀告到老娘那邊去,討回她應得的公道;但她沒這麼做,只是獨自氣個半死,對他更加不理不睬了事,而在听過他的道歉和解釋後,她寬厚地選擇了遺忘,說的話更不教他有絲毫的難堪。
如此貼心善良的她,竟讓他心底泛起陣陣暖意……
不知從幾時開始,曾烙勛的心底多了一份牽掛。
原以為那晚的記憶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沖淡帶走,被他繁忙的公事掠過掩蓋,然而,一切仍在他的心里,依舊被好好的保留、收藏著。
忘不了那晚的芳香,忘不了那晚的糊涂,更忘不了她頸間那一道道由他鑄烙而成的紅痕……
這是為什麼!他不解。
他並不是生澀無知的童男,對于女人香,他早就嘗遍了,只是沒想到那次淺淡的醉吻,竟能帶給他如此強烈的震撼,比過去那些放蕩的激情來得更深刻,更教他難以忘懷……
他是怎麼了?不是已經事過境遷了嗎?他還耿耿于懷做什麼?
有時候,他會突然想起那些與她唇槍舌劍的片段,想起她那雙寫著慧黠的清澈眸子、倔強的小臉與從不對他客氣過的伶牙利齒……
想著想著,他會傻優地笑起來,為她而笑得好高興。
最近,他老愛往芷園跑,幾乎改掉了從前風花雪月、夜夜笙歌的生活習慣。
不到酉時,他已從絲綢莊回來,每回返家的心情竟是歸心似箭的。
「喏!咱家的貴客又到了呵!」啃著瓜子,曾夫人高聲調侃突然出現于門前的男人。
「貴客?」走進大廳,曾烙勛驚奇的挑高劍眉。「娘什麼時候開始如此抬舉我了?」慵懶低沉的嗓音好笑的問道。
「抬舉?那是稀奇好不好?以前想見你一面比登天還要難幾倍,現在你卻拼命的往我這兒跑,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麼勤,你做什麼呀?」含笑的眸子定定地瞧著恬適自在的曾烙勛,曾夫人索性把話挑明,語帶玄機的反問他。
看似沒心眼的問話惹得曾烙勛胸口倏地一亂,匆促閃避曾夫人那世故且清明的眸子,他不想讓她窺視到自己的心思。「沒做什麼啊,難道當兒子的不能孝順孝順娘嗎?」說話同時,他竟然感到有絲心虛。
「好哇,你這不肖子終于良心發現了啊?為娘是否該慶祝慶祝我兒子的浪子回頭呢?」
他皺起眉,終于看到他老娘眸中促狹的笑意,她的話听來別有一番深意,他這老娘向來鬼主意最多!
「夫人。」
清脆柔軟的喊聲吸引了廳中二人的注目,曾烙勛聞聲馬上轉過頭來。
「是霜丫頭的‘白玉糖糕’呢!」與澄霜一同步進大廳,張媽笑著向曾夫人報告。
「啊?又弄了一道啦?這麼快?」瞠地刷亮雙目,曾夫人定眼瞧著面前雪白晶瑩的糕點,只差沒掉下口水。
「對呀,霜丫頭做事利落嘛!」張媽把糖糕遞到夫人面前,並與她一同品嘗。
看著兩老饞嘴的樣子,澄霜一徑微笑著,眼角驀然瞥見旁邊的曾烙勛,她不禁偏頭一望。
注視伊人已久的深邃眸子直直地與她對視,善意的笑痕從他嘴邊徐徐掀起。
向他禮貌一笑,澄霜拿來碗筷,把糖糕盛起並放到他面前。
自那回後,他的態度已不像以前那般惡劣了,因此她便把他的名字從黑名單上刪除掉。
澄霜體貼的舉動讓曾烙勛大有受寵若驚之感,有點愕然的瞪視著她遞來的糖糕,他的眸底有著藏不住的悸動……
在旁的曾夫人和張媽見此不禁相視一笑。「你不是不踫甜食的嗎?」
這句疑問止住了正要執起雙筷的曾烙勛。
驚聞曾烙勛不踫甜食,澄霜趕緊上前把糖糕拿開,卻被他突然伸出的大掌格開。
「不必收回。」他抬頭平靜地對她說,陰鷙的眸隨即望向笑得狡猾的曾夫人。「誰說我不踫甜食?我愛得很!」敏感的听出老娘語氣中那似有若無的挑釁,他不高興起來了。
狐疑地蹙起眉心,曾夫人眸中盡是一片詭然的笑意。「可是我記得你從不踫甜的,你一向討厭那甜膩膩的味兒。」惡作劇似的揭穿他的謊話,她裝作沒看見他那瞬間轉黑的臉色。
「以前是討厭,現在是喜歡,不行嗎?」他忿然的語調中帶著一絲宣告的意味。
看著他那執拗的樣子,曾夫人心底樂得開懷。「那當然行,現在終于懂得欣賞了?」揚揚眉,她語帶雙關的問道。
他眯起眼,銳利如刀的視線迅速審察他老娘臉上那隱然的欣喜之色,一向善于觀察人心的他,此刻終于明了她的那些話中話。
斜睨著臉色忽地一愕的曾烙勛,曾夫人暗自竊笑,她這兒子真是呆得很!
「需要我的幫忙嗎?」利落吃完了碗中的白玉糖糕,她拿起手絹輕拭嘴角,悠然地問道,她索性把話攤開來討論。
「不必。」有點不屑的回答道,他不認為自己會遜得要老娘的幫忙,才能抱得美人歸。
「有了我的幫忙,你辦事會輕松點兒。」毫不怕會打擊到他的自信心,曾夫人率直的提點他。畢竟人家霜丫頭已有心上人,而且對他的感情還死忠得很,她能預見兒子將打之仗會是如何艱鉅辛苦。
「老娘幾時開始質疑我的能力?自我正式接管絲綢莊以來,我有向你吭過一句聲嗎?」逸出僵硬的笑,他試著從容面對老娘的多管閑事。
「罷!不希罕我的幫忙就算了,日後你別向我求救。」無所謂的道,曾夫人決定放他自個兒去踫踫釘子,她懶得去管他了。
面對曾夫人和曾烙勛打啞謎似的對話,澄霜只是安靜地佇立一旁,一臉不解。
「姨娘!」
忽地,充滿著活力的叫喊聲傳進了大廳,一名紅衣少女踏著輕快的步伐,蹦跳著跑到曾夫人身旁,她精致漂亮的臉蛋上滿是可人的笑容。
「哎呀!小丫環終于過來看我了?」乍見少女,曾夫人驚喜的笑著。
「好想你喔!姨娘,人家快得相思病了!」紀家二小姐紀碧瑤熱情地跑到曾夫人身旁撒嬌。
「姨娘也想你啊!最近怎麼都不上這兒來呢?」曾夫人溫柔的笑問道,眸里有一絲憐惜之情。
紀家有兩位千金,一位是偏房所出的紀碧棠,一位是正室所出的紀碧瑤,紀老爺一向偏愛著二夫人,加上碧棠生性溫婉嫻雅,又生得貌美如花,紀老爺自然就把她視為掌上明珠,更幾乎把他所有的父愛都投放在碧棠身上。而碧瑤的性子卻是熱情活潑、任性貪玩,相較之下,他對碧瑤的疼愛就削減了一大半。
而碧瑤的母親是曾夫人義給金蘭的妹子,可憐自紀夫人逝世後,碧瑤在家中就失去了所有的疼愛,因此,她向來把碧瑤看成是自己的女兒般寵愛。
「都是因為大鐵頭啦!」碧瑤噘起唇,指著那正要步進門檻的鐵正埋怨。
緊抿著唇,冷峻的眸無視碧瑤那無禮的舉止,鐵正徑自上前向曾夫人問安。
鐵正的視若無睹惹得碧瑤心生怒氣。「姨娘,這塊鐵頭經常欺負我!你快來為碧瑤主持公道!」搖著曾夫人的手臂,她扁著唇要求,美麗的眸子閃過一絲難過。
這人總是這樣子……對她不理不睬的,教她好難受。
「我幾時欺負過你!紀碧瑤小姐請注意你現在身處何方!這里不是你家,不容你在這兒胡鬧!」氣惱的擰起眉,鐵正終于受不了她那無中生有的指控。
「哼,誰說這里不是我家?告訴你吧!我可是姨娘的命根子,姨娘疼我疼得要命,我愛胡鬧又怎樣?你管得著嗎?」碧瑤一臉得意的表情看得教人生氣。
沉著氣,鐵正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竟忘了這丫環是著名的厚臉皮,跟她講道理簡直是白費心力!
「姨娘你看吧!這塊鐵頭就愛欺負我!」碧瑤可憐兮兮的對著曾夫人說道,她不怕死的繼續用話來氣他,就是想看他那副為她發怒而專注著自己的眼神與模樣。
「是嗎?正兒,碧瑤好歹是你將來的小姨,你就讓讓她,別淨是欺負她啊。」曾夫人臉上的笑容依舊慈祥,但回頭看著碧瑤的眼神卻別有一番深長的意味。
乍听「小姨」二字,碧瑤臉上的笑容忽地崩塌下來……
「干娘,您別听她胡說八道!我從未欺負過她——」
「撒謊!」尖叫著打斷鐵正的辯解,碧瑤咬著牙,狠狠瞅視著面前這教她又愛又恨的男人。「你剛才已經在欺負我了,還罵我呢!這里所有人都可以作證的!你就只會撒謊!大壞蛋!」任性的吼叫著,她試圖用怒火來驅趕眸中逐漸凝聚冒出的迷水氣。
「你——」碧瑤的嬌縱刁蠻惹得鐵正勃然大怒,她的指責簡直就是含血噴人!
強烈的火藥味瞬間充斥于大廳,在旁的曾烙勛連忙出聲打圍場。「唉!你們倆是怎麼了?怎麼一踫起來就只會吵架呢?」他試圖緩和鐵正和碧瑤激動的情緒。
「莫名其妙!」極怒的低吼著,鐵正隨即拂袖而去,堅穩的意志竟被碧瑤這小丫環全盤擊倒。
曾烙勛不禁為他這少見的失控而皺起眉。「我出去一下。」語畢,他馬上步出大廳,欲安撫他老弟的情緒。
眼看鐵正瞬間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內,碧瑤難過得黯下了眼,站起身,她坐在桌前,整顆小頭顱泄氣般埋在她交疊的雙臂中。
為什麼要惹他生氣呢?她壓根兒不想這樣的啊!可是不這麼做的話,他又怎會留意到自己?她只能用這種爛到不行的方法來引起他的注意……
「碧瑤?」曾夫人不禁出聲輕喚,但碧瑤依舊俯伏在桌上,一動也不動的。
「夫人,不如您跟張媽先回房休息吧。我留下來看著紀小姐,她不會出狀況的。」瞧出夫人對碧瑤的擔憂,澄霜細心安撫道。
澄霜認為此時該給碧瑤一處清靜地,讓她好好的冷靜一下。
猶豫了一下,曾夫人還是點下了頭,畢竟她一向不太懂得處理碧瑤的情緒……她只好將碧瑤交給澄霜,與張媽一同離去。
緩緩步上前,澄霜于碧瑤旁邊安靜地坐下,默默看顧著正在鬧情緒的她。
餅了一段漫長的時間,正當澄霜不禁疑惑碧瑤是否已經睡著的時候,桌上的小頭顱終于抬起。「你……姨娘呢?」眨動潮濕迷的眼珠子,碧瑤不解的蹙起秀眉。
「夫人走了。」
「噢……」失落的低喃著。「那你怎麼不跟著姨娘走?」偏過頭,她好奇的問。
「不放心你!」微笑著,澄霜輕輕捧起碧瑤倦怠的容顏,拿出手絹細心為她拭淨臉上未干的淚痕,卸去一臉的驕縱任性,她看起來柔弱多了。
「別那樣伏在硬邦邦的桌子上,你的臉蛋會被弄扁掉的喔!」知道碧瑤心情不佳,澄霜說笑著,試著讓她的心情好起來。
澄霜那關切且溫柔的舉動教碧瑤剎那間感動不已,哀愁的小臉勉強擠出一抹笑。「弄扁掉了喔……那我是不是很丑呢?」她問得好迷茫。
「傻瓜!哪里丑了?別胡思亂想!」澄霜心疼地安慰道。
看著澄霜那善良的面孔,想起鐵正對自己的無情,碧瑤只感到心底又是一陣刺痛……咬咬牙,她不讓自己再掉淚,她還要努力,加倍努力!
她抖擻起精神來,精致如玉的臉蛋又泛起了活力充沛的笑容。「我要找鐵頭,你陪我去!」拉起澄霜的手,她二話不說就直拉著澄霜奔出了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