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這一日,易琴瑟提早讓繡娘們回去陪家人,她在巡視完繡坊後,也準備回府,才剛關門轉身,便瞧見丈夫牽著兒子在外頭等她。
那一刻,她深深覺得自己非常幸福。
成雲笑得很溫柔,和先前在溫柔的背後還藏有一抹虧欠的笑容相比,此刻的他純粹是因為滿足而微笑。
「娘,你看!爹帶我去買玩具耶。」易如煦興高采烈地獻寶。
身為易府的小少爺,易如煦要什麼玩具都有,不過乖巧的他不會任性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因為他更喜歡爹娘送給他。
「你爹對你真好。」天倫之樂,莫過于此了吧。
易如煦小小的腦袋拚命點。「是啊,爹答應我如果我以後晚上都不去纏著娘要你念故事給我听,就會買禮物給我,娘,我很乖喔。」
易琴瑟抬頭,望著丈夫那張頗無辜的臉,滿心沒轍。
她模模兒子的頭。煦兒,你真的很乖,壞的是你爹。
「我們回去吧,娘說做了你最喜歡吃的咸湯圓,要我趕緊帶你回去。」
她走下階梯,伸手握住丈夫的大掌,「走吧。」
「太好了,有湯圓可以吃,是不是我又長了一歲?可是……不對啊,過年長一歲、生辰長一歲,現在吃湯圓又長了一歲,哇!不就是一年要長三歲?那我很快就會變很老了,那要怎麼辦啊?」易如煦原本還笑笑的一張臉,頓時垮下。
夫妻倆相視一笑。
裴成雲將兒子抱了起來。「不管你變得多老,永遠都是爹最愛的煦兒。」爹不曾給過他父愛,而他絕不會步上爹的後塵,他會讓煦兒幸福,讓煦兒不會覺得寂寞。
「那娘呢?」小小的心靈還在為自己即將變老而感到傷心。
「娘最愛煦兒了。」
「不是應該最愛我嗎?」裴成雲有些嫉妒兒子。
「正經一點啦!」
三人一塊回府,小霜站在門口迎接,神情緊張。
「小霜,外頭冷,怎麼站在這里?」
小霜面有難色,看著裴成雲又看看易琴瑟,後者立刻明白了。
「成雲,麻煩你先帶煦兒回房換件干淨的衣服。」
「好。」裴成雲牽著兒子轉身回房。
「小霜,怎麼回事?」
「二小姐,事情不好了啦,有個男人在前廳,我是要來找你。」
「出了什麼事?」
「他說……他說他是你的丈夫,老爺、夫人也在前廳等你。」事情重大,老爺和夫人有交代不能讓姑爺听見。
有一個丈夫已經足夠,現在又無端冒出另一名丈夫,這是怎麼回事?
要開她玩笑也不是這麼開法吧?
「他真的這麼說?」
小霜拚命點頭。「千真萬確,而且他也姓裴。」這才是最詭異的地方。「二小姐,您到底嫁了幾個丈夫啊?」
她失憶了,怎可能記得。
易琴瑟獨自進入前廳,除了爹娘以外,還有一名背對著她的高男子,頗眼熟的場面,不同的是,她已經有了個丈夫。
「請問你是?」
「華容,他是成軒,還記得他嗎?」
男子轉身,一張清俊爾雅的臉龐映入她眼里,用不著回想,易琴瑟輕易便認出對方的身分。
「二少爺?!」
這個裴府大少爺,這個裴府二少爺……他們家的琴瑟究竟是嫁給他們家哪這個?
易濤富和妻子看來看去就是看不明白,最後仍是按往例,先讓兩個年輕人去處理,最後再由他們兩老出面善後。
「你記得我?」
「不,是成雲提過你的名字。」看見裴成軒,她並沒有絲毫感覺。
「大哥也來了嗎?」
易琴瑟注意到裴成軒提到他大哥時,神色頗復雜。
「二少爺,你說你是我的丈夫,可有證據?」
「你的左胸口有顆紅痣。」他毫不猶豫的說。
易琴瑟瞪大眼,不敢相信裴成軒也會知道一件事,除非月兌下抹胸,否則他根本不可能看見,這、這到底是……
「華容,他騙了你不少事情,難道你相信他真是你丈夫?別傻了,一直以來他都在利用你,他根本不愛你。」
這……「我相信他,因為他是我的丈夫。」不行,她千萬不可動搖,在沒有問過成雲之前,她不能露出這絲破綻。
「即使看完一封信,你仍要繼續相信他?」
「什麼信?」
「這封信是你要自殺之前寫給我的,里頭寫滿你所不清楚的真相,看過之後再告訴我你願不願意原諒他。華容,那一夜後,我一直視你如妻,他根本不愛你,別再被他騙了。」
易琴瑟沒有伸手接信,裴成軒只好將信硬塞給她,然後離開。
她低頭怔怔地注視手中的信,一封信好似有幾千斤那麼重,頓時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里頭寫著她最想了解的始末,只要打開就能明白這切。
打開它,真相便能大白。
可是,她的手很重,怎麼也舉不起來,沒有勇氣去打開那封信,因為她承諾過,絕對不會探知過往。
她再也不想讓成雲夜夜作惡夢。
「二小姐……老爺、夫人要我來問問情況。」小霜站在門口小聲地說。
「小霜,不許讓姑爺知道這個人來過,懂嗎?」
「明白。」小霜用力點頭。
看二小姐的表情,她想這人肯定不是二小姐的夫婿。
離開易府沒幾步,這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喊了裴成軒的名字。
「成軒。」
裴成軒停住腳步,動也不動。
「很久不見了,近來可好?」
「你不是一直派人監視我的行蹤?現在來問我不覺得太多此這舉,大哥?」曾經,他十分尊敬大哥,然而裴府的變故讓他由敬轉恨。
他與他從此不再是兄弟。
「我很關心你,也很想彌補你。」
「別說一些連三歲孩童听了都無法相信的話,如果你關心我,就不會那樣對我,裴府也不會因你而四分五裂。」想起五年前的事,他的恨猶在。
「成軒,你從來就沒有了解過我。」他們的兄弟之情始終淡薄。
「我有必要了解一個凶手嗎?你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從來就不許有人靠近你,誰能真正了解你,我就佩服那個人。」每字每句都藏有他對裴成雲的憎恨。
裴成雲嘴角輕揚,透出的卻是難解的無奈。「你說得沒錯,我過去確實做錯不少事,現在努力想彌補,希望你能給我這個機會,裴府只剩下我們兩兄弟了。」
「在我娘死後,你我就已經不是兄弟,我也高攀不上你!」一個是大哥、一個是親娘,他無論怎麼做都是錯。
「你可以針對我,但是別告訴琴瑟以前的事情,她已經失憶,沒必要讓她跟我們這樣痛苦。」他只想保護所愛的妻子。
「什麼都得到的你是哪里痛苦了?」他的話令裴成軒更氣憤不平。
「成軒,我唯一得到過的只有琴瑟而已。」
其他的,就如同他的名──雲,他從不曾真正擁有。
成雲──成為浮雲,這便是他的名。
那封信沒有拆閱,被放在書房里。
易琴瑟避如蛇蠍,連著幾日,這步也不敢靠近書房,整天都待在繡坊里刺繡,可惜心不在焉,弄得手指全是傷,其他繡娘看不下去,要她好好休息幾天再過來,無奈之下,易琴瑟只得回來,把自己關在房里。
「二小姐,那位裴公子又來了。」
「請他回去,我不想見他。」她只是想平靜過日子,為何波折不斷?
「可是他說如果二小姐不願見他,他就要找姑爺了。」
「小霜,你帶裴公子到書房,然後不許其他人靠近。」罷了,既然事情發生了,還是趁早解決省得夜長夢多。
對于那封信,她已有決定。
這會兒後,書房的門被打開,裴成軒走進來。
「裴公子,請坐。」
「看完信了嗎?」
「沒有。」
「為什麼不看?難道你這點都不想知道你的丈夫究竟是怎麼樣的人?」
「我不想藉由過去的事來了解他,也許他之前曾做了不好的事情,但他已經改變了,我願意放下,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這足夠讓我重新了解他。」
「就算他害死他的親爹、害死我娘,就算我是煦兒的爹,你也願意放下?」
裴成軒的話這句比這句尖銳,讓她難以招架,神情滿是驚愕。
他害死他的親爹?!而……
「你是煦兒的爹?!這怎麼可能?」
「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從來就沒有什麼不可能,包括利用我對你的感情。華容,真正愛你的人是我,他卻趁我不在府內的時候和你成親,讓我對你死心,而後他害死我爹娘,又為了逼我離開裴府而設計我,他竟然將你灌醉——」
「煦兒是我的兒子。」裴成雲推門而入,打斷裴成軒底下的話。「那一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煦兒確確實實是我和琴瑟的兒子。」
裴成雲嚴肅冷硬的表情讓裴成軒不再針對此事逼問。
「那麼你又怎麼解釋害死我爹娘的事?你已經得到裴府,為什麼不放過他們兩人?為什麼還要故意讓他們互相殺害彼此?」
那時他人在外地,等他收到消息趕回時,爹娘已經下葬,最後是找到劉管事才明白真相。
「成雲,你真的害死他們?」
易琴瑟的質問讓裴成雲的心感受到這種快要被人撕裂的痛楚。
「沒錯,是我害死他們,因為他們罪該萬死。琴瑟,以前我曾問你相不相信虎毒不食子,你說你信,可是這樣的事情確實發生了,我爹竟然想殺了我!為了李秀鳳,他逼死我娘,後來他以為我會在接掌裴府後趕他出去,又派人想殺我,可惜我沒死,我不過是灑了餌讓他們夫妻自相殘殺。
「我一直很清楚他討厭我娘,連帶也討厭我,因為娘的關系讓他失去一輩子最愛的女人,他恨我,甚至在臨死前還說很後悔沒有在我這出生就殺了我。哼……既是如此,那麼生下我到底有什麼意義?如果我的存在只是為了死去,為何又讓我活著?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讓我死──」
生的價值是什麼,他從來都不懂,因為所有人似乎都希望他死──
雨下不停,從早上下到傍晚。
宣華容站在門口,一直等不到裴成雲,她有點擔心,亥時末,她的丈夫終于回來了,也帶回滿身傷,她連忙將丈夫攙扶進屋。
「成雲,出了什麼事?你怎麼滿身是傷?」
「沒事,已經看過大夫,都是些皮肉傷而已……華容,你相信虎毒不食子嗎?」
「當然相信啊,天底下沒有這個做父母的會舍得傷害自己的兒女,為什麼突然問?」
他淡笑,眼神凜冽。
「沒有,順口問問。」是啊,應該是虎毒不食子,應該。
這抹無言的笑讓他的五官看來格外落寞。
棒日,裴成雲出現在前廳用早點,裴老爺和李秀鳳見他安然無恙,兩人頓時大驚失色。
「爹,二娘,早,快來用早點。」宣華容清楚丈夫不愛跟公婆說話,身為媳婦自然要盡力招呼。
「不、不用了,我和你二娘還有事要出去,晌午應該也不會回來用飯。」裴老爺拉著妻子急急忙忙離開。
「爹和二娘好奇怪。」
「別多事,快吃吧。」
「你的傷還疼不疼?今天就在家里休息這天好不好?」是她太敏感了嗎?總覺得今天的成雲也和平常不同。
「大夫都說我沒事,你擔心什麼,外頭還有點事要處理,不過你放心,我會早點回來,晚飯記得等我回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