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
「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的。」暮舂的北方國度里,發話者和受話者站在結滿櫻桃的園子里,語重心長地說道。
「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和發言者相比,受話者的表情明顯輕松很多。
陽光灑滿了櫻桃園內,蒼綠的葉間藏著徘紅的果實。成熟的果香,有股誘人摘取的氣味。
微寒的春風陣陣吹來,白天的陽光雖炙,這兒卻有幾分冰寒。
「雨青,你是我兒子,你心里在想什麼,我豈會不知!」樓玉藍搖頭輕嘆。這個兒子怎麼就不學學他狂放的老子,說一不二,要什麼就非要得到不可。
「你想生個兒子讓你爸高興,可是你的幸福呢?做為你的父母,見你不快樂,我們又怎麼會高興。」樓玉藍微呻。
「我結婚都快一年了,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祁雨青僅是笑著,順手摘了顆紅得發紫的櫻桃,送入口中,酸甜的味道瞬間在口中散開來,他用力吮盡丙汁,輕咬後吐出果核。
他滿二十沒多久,即和遠親林薇踏上紅毯。他雖才二十,林薇也不過大他兩歲,他們仍遵從一般美式家庭的不成文規定,在婚後搬離父母,住進了市區的豪華公寓。
和祁嗚夫婦雖仍在同一城市內,但他要回家,也要一小時的車程。這樣的距離讓林薇很安心,也不至使祁雨青太過擔憂。只是祁雨青回來的次數仍算頻繁,畢竟他在此住了二十年,父母又已年邁,他會關切也不是沒理由的。
「結了婚,可以離啊。」樓玉藍用理所當然的目光注視著愛子。
這是什麼年代了?兩人不合,當然可以離婚!她真不知道兒子的腦袋在想什麼。
「有道是夫妻勸合不勸離,你這是在干嘛?」祁雨青笑罵道。
真有些不敢相信,向來嚴肅保守的媽會對他講這種話。
「當初,你答應這場策略婚姻根本就是個錯誤。我本來要退這門親的,你卻允諾了,我想勸退你,你又跑去台灣找凱。
本以為你是想逃婚的…沒想到,你竟然然在婚禮前趕了回來,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你爸爸又樂不可支的,我還能說什麼?本來想說,你們婚後若能合得來就罷了。
林薇是個好女孩,可是她不適合你。這一年來,你每天學校家里兩頭忙,她不留在家里照顧你便罷,還天天到公司上班,擺明了想要掌控大權。你若心甘情願,我就能不心疼、也不說話;可是,雨青……你愛她嗎?」
樓玉藍清澄的眼楮擔憂地看著愛子,她心所系的兒子。
「愛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祁雨青依然一派優閑。
去年,他本欲和凱談談,以堅定自己的信念,可是那次的相會,只增加了他的困擾,而信心消失得更快。
他花了幾天時間在台灣四處逛逛,最後才在婚禮前夕逼自己飛回家中完婚。他並不覺得後悔,反正他沒真愛過誰,娶誰又有河妨?
酸甜的櫻桃,原本就極易入口,雖然吃不出真正的滋味…
「從小到大,你除了要求我們讓凱來家里玩外,從沒開口要求過什麼。凱會是你一輩子的朋友,林薇能不能是你一輩子的妻?」樓玉藍語重心長地問著,憂心得欲滴下淚的眸子,僅映著祁雨青虛應的笑靨。
「愛不愛不是重點,能不能有個美滿的家才重要。」祁雨青依舊淡然,踩著悠閑的步伐獨自離去。
「你還記不記得,你結婚的時候,搬到市區住,本來要把最大的那個房間布置成新房,你卻嫌太大了,住起來空蕩蕩的,換了間小的,沒過多久,又和林薇分房
睡。雨青,到底是房間太大,還是你太寂寞,你想過沒有?」
樓玉藍也不生氣,只是嘆息。她知道兒子孝順,可是又希望他快樂,因為就這麼一個兒子,所有的期望和關切都在他身上。她當然是想抱孫的,可是兒子不快樂,她快樂又有什麼用?
「雨青,你還年輕,你們之間也還沒有結晶,趁一切都還來得及,和林薇散了吧,讓你們各自尋找土幸福。」樓玉藍走在沙沙作響的林道上,心境卻和清脆的響聲恰恰相反。
「媽,你別想太多了。」祁雨青笑逐顏開,雖然母親如是說,仍不見慍色。
「雨青,你太被動、內向,林薇個性強,對你未嘗不是好事,可是你真能愛她?等著一個人和等一個家不同,你守的是人還是家?」對于祁雨青的不開竅,樓
玉藍僅能沉痛地凝望著,她深感傷痛,但她的愛子卻連哪里受了傷都不知道。
「媽,林薇懷孕了。」
祁雨青笑得開懷,滿是將為人父的喜悅,可諷刺的是,樓玉藍的表情一僵,再也發不出話來,不知道該歡喜以對,或悲嘆她的兒子錯失了逃月兌的機會。
「四個月大了,林薇和我都太忙,直到這兩天才發覺。」祁雨青興奮地向母親報告著,絲毫沒察覺樓玉藍臉上悲喜交錯的矛盾。
「醫生說胎兒很健康,下次產檢時就能確定性別。」
祁雨青依然未察的說著喜訊,而樓玉藍卻漾開了抹涵義深遠、又極度悲傷的笑。
她察覺了什麼,可她的愛子卻嗅不出不對勁的味道;悲傷來了,還以為是幸福地將它緊緊擁抱住。
錯開了本該有的喜悅和悸動。
這是北美洲某個大都會,一幢一般人眼中並不出名的大樓里。
這幢看似不起眼的大樓里,住著一個業界極為出名的攝影師,這幢大樓是他的工作室和居所。
空調設備十分完善的大樓里,雖然屋外已然進入秋,屋內的溫度卻和夏天無異。工作人員們穿著短袖來來去去,而藍幕前則站著一名半果男子,他氣定神間的隨著攝影師的口令,變換姿勢和表情。
他是某家食品公司新一季的亞洲區代言人,此次所拍攝的是街頭用的平面廣告,要一買的不是商品,而是公司的形象,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在一買他的臉和魅力。
這名藝人因為出道以來少有排問,在影歌兩方面又有不錯的成績,斯文中帶著魅惑和侵略的特殊氣質也令人印象深刻。因而被該跨國企業的食品部鎖定為代言人,至今已是第二季了。
不過少有人知道,他之所以能夠長期保有這個工作,除了他自身的實力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和該企業的小開是童年好友。當然啦,這個部分佔了多少,就少有人知道了。
攝影師身後,祁雨青嚴肅地凝視著藍幕前的人影,此時此刻,那人不是他的童年好友路容凱,而是他們公司此季的形象代言人,操控他們公司這一季的營業額。
攝影師在一連串的喀喳聲後,將臉由機械後移出,綻開滿足的笑容,向凱和所有工作人員比了個OK的手勢。
路容凱和祁雨青同時露出笑容來,目光相接後,路容凱先是驚詫,而後帶笑走近祁雨青。而祁雨青依然笑著,不知道為什麼表情里竟有幾分感慨。
「怎麼有空來?」祁雨青還來不及整理心緒,路容凱已快速走近他身邊。
「剛忙完工作……」因路容凱的經紀人逐漸接近,祁雨青含笑閉口,不再提及私事。
「祁先生,不好意思,剛剛沒發現您來。」名喚嫣然的斐姓女經紀人,落落大方而不失禮貌的說道。
而路容凱只是用眼神對祁雨青笑了笑,轉身以嚴肅的神情面對斐嫣然。
「沒關系,我只是順道來看看。」祁雨青也向路容凱眨了眨眼,交換只有兩人才知道的暗號。
「不知道這次的感覺您滿不滿意?」斐嫣然機械式地笑著。
「成品未出來前,我不敢多說什麼;不過會請路先生代言人,自然是對他有一定的信心。」祁雨青得體的答著,以職業笑容回應。
「我听說貴公司有意發展電子科技類產品,不知道向來重視形象的貴公司,找到合適的代言人了嗎?」因知路容凱和祁雨青關系匪淺,斐嫣然問得直接。
「你是我遇過最直接的經紀人,雖然凱是我的朋友,不過生意的事歸生意,何況這件事我已經交給專門的人負責,我答應不再過問,再加上現在是我休息的時間,斐小姐在我身上下功夫,怕是白費力氣了。」祁雨青看在路容凱的面子上仍笑著,話語卻開始難听了。
「怎麼會呢?先不論其它的,祁先生本來就是個魅力十足的人。」斐嫣然應酬「謝謝斐小姐的夸獎,不過我正想帶凱回家看我初生的兒子,恐怕沒法陪你多聊。」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看斐嫣然不順眼!她口中的魅力,說穿了,不就是附加在他身上的金錢和權勢嗎?
這種拜金女郎他看得多了,只是很少人會令他嫌惡至此。
而被晾在一旁的路容凱,無措地看著兩人你來我往;斐嫣然努力討好,而祁雨青則竭力問躲,還不時諷刺幾句,看得路容凱頭都痛了。
「嫣然,你答應過我明天放假的,我想先離開了。若下次有機會,我再讓你們好好談談。」趁兩人還沒斗到不可收拾的程度,路容凱趕緊打圓場。
斐嫣然僅是笑得有幾分僵硬,沒有任何反對的一意思。而祁雨青的臉上已不再有笑,變得冷淡的眉眼,頗像他在商場上的面容,當然,他的眼神並沒有太過銳利,畢竟他寵愛的兒子才剛從醫院回家,又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友人,心情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
「你等我一下,我收收東西就來。」臨走前,路容凱還頻頻回頭,生怕兩人又出什麼亂子。
「我在地下停車場等你。」路容凱才回身,祁雨青的聲音即刻傳來。
「斐小姐,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希望下次還有機會見面。」簡單的應酬話,祁雨青說來竟有些厭惡感。
「我也希望。」斐嫣然倒是不在在意。
斐嫣然听聞一些有錢人極度保護隱私,祁雨青的排拒,僅被她解讀為不願私人時間受打擾。離開了斐嫣然,祁雨青並沒有走入地下停車場,而是站在電梯口等著路容凱出現。他知道工作人員們還有後制工作要做,斐嫣然則想等著看結果,此時會使用這架電梯的人,只有他和路容凱。
沒等太久,路容凱便拎著提包若有所思的出現在長廊上,微暗的燈光,讓個性本就陰沉的路容凱,顯得更加陰沉
「怎麼了?」祁雨青微皺眉頭,輕聲問道。
看著路容凱出現,祁雨青順手按了電梯,語調和神情皆表現出關心。
「這應該是我問你才對。」路容凱抬眸輕聲道,在眸中映入祁雨青身形的瞬間,他的語氣變得柔和。
「沒什麼」祁雨青避開,逃人正好開啟的電梯內。
路容凱乖乖地跟上,卻對祁雨青成熟而冷淡的側臉嘆息。多年不見,他不再是當時的無知少年,而雨青也不再像幼時般可愛,雖然一切都很正常,的確沒有人能永遠維持立里稚,但有時,他仍然會一杲名地覺得惆悵…
在微暗的電梯中僅站了片刻,在打破沉默前,兩人已離開電梯。「工作累嗎?」祁雨青開車門的同時,兩人異口同聲地問著對方,又相視而笑。
「我好久沒見你生氣了,嫣然得罪你了嗎?」坐入車中,路容凱一邊調整姿勢,一邊問道。
他不明白剛剛祁雨青為何前一刻還輕松自在,後一刻卻幾乎發怒了。
而祁雨青僅是沉默,末應一句。
「我們本來不是說好怎麼逃月兌的,沒想到你的激動也達到效果。」雨青的態度雖然冷淡,但多年的相處,路容凱知道這並非他發怒的前兆。
「我就是不喜歡她。」祁雨青賭氣地一罪在椅背上,頭低低的,孩子氣地噘起嘴,怎麼也看不出來他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了。「我也知道我這樣很怪,可是討厭就是討厭,我就是沒辦法對她友善。」
看著祁雨青撒嬌似地生氣,路容凱卻由心底泛起安心的笑靨,看著祁雨青的目光也變得迷離而深沉。
「真難得,我以為我不會再見到你這種表情了。」路容凱感慨地說。
「我這種表情有什麼好看的嗎?」被路容凱這樣一說,祁雨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約莫因為他是獨子,個性總是孩子氣了點。
「只是很懷念而已。小時候,你很壓抑而且成熟,不過有時候會很孩子氣。幾年不見,你的模樣變得更加成熟,甚至有點冷淡,我還在想,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你孩子氣的神情了…」路容凱淺笑著,高興地看著祁雨青白皙的臉漾開嫣紅色澤。
「沒辦法,平常又沒有人能讓我撒嬌。」知道路容凱在調侃他,祁雨青只得配合地演演戲。
「是你自己不想撒嬌的,祁伯伯和祁媽媽都很疼你,你若想撒撒嬌,他們只怕高興都來不及。」路容凱輕勸道。
雖然輩分有別,但為了不突顯祁雨青奇特的立場,路容凱從小就跟著祁雨青叫祁鳴和樓玉藍為祁伯伯和祁媽媽。
「有些事情不是想做就能做的。」祁雨青嘆了口氣,順手播放了片CD,華麗的鋼琴聲登時流瀉于兩人間。
「所以你才需要朋友啊!要不要給你安慰?」路容凱說得理所當然,還夸張的伸出雙手準備擁抱祁雨青。
雨青雖然是華人子弟,但作風開放,動輒以擁抱來溝通感情,雨青既然習慣了,他自然也習慣了。
祁雨青淺笑後,回身用力抱緊路容凱。
「謝謝。」
「不客氣。」
祁雨青的心里被這份友情填得滿溢。
他已經好久都沒有被人擁抱了,年邁的父母、需要他守護的妻兒,誰來擁抱他的脆弱?
大概是擁抱的力道太大,兩人忘了留一點距離。也不知道是壓到手煞車或是排檔桿,還是能壓到的都壓到了,連油門都踩了,車子忽地動了起來。急忙回頭處理的祁雨青不意地擦過路容凱的柔軟唇瓣。
雙唇相觸的時間極短,祁雨青並不以為意,快速處理突發情況,而路容凱卻微微怔住了。
他當然知道這種程度的雙唇交迭對雨青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麼,充其量也只是親昵點的打招呼方式罷了。其實他們小時候也曾這般唇觸著唇,兩人也都不覺得有什麼,可是……
「你怎麼了?」穩定而和悅的聲音驀地在他耳邊響起,仍帶有往時的安適。
直到祁雨青的聲音傳來,路容凱才發現眼前的風景已由地下停車場的水泥牆,變成寬闊綿長的柏油路。
爸琴聲依然悠揚,他的心情卻不復初時平靜;身邊的人依然是他的童年好友,但又好象多了點什麼,少了點什麼。
「怎麼了?」沒听見路容凱回應,祁雨青狐疑地再度問道。
「沒、沒有,找只是在想,今天拍出來的成果不知如何?」路容凱囁嚅的道。「應該不錯吧,找之前看過他的作品,拍得很棒」祁雨青答得自然。
路容凱以祁雨青沒察覺的深沉目光疑視奢他。他咖啡色的長發波在背上,長度和去年相差不了多少,只是發質差了點,約莫是太忙,缺乏保養所致。
「嗯。」路容凱隨口應著。
祁雨青沒有在意,將車往家的方向駛去,口中還談著他的兒子經。
「雨青,你幸福嗎?」看著眉飛色舞的祁雨青,路容凱忽地問道。
「那是當然的。」祁雨青肯定地點頭,神情大異于方才撒嬌的模樣,成熟而穩重,是個值得依靠的父親和丈夫。
而路容凱卻沒來由的心口一緊……像是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被判了死刑,無處申冤。
「小天凌好可愛,我大概可以理解為什麼小時候父親哪兒都帶著我去,兒子真是種可愛的動物……」
祁雨青無所知覺,一個勁兒的說著他親愛的孩子與…妻。
路容凱依然沉默,心頭的火苗在祁雨青結婚時已然熄滅;但這一次,連火種都被丟進垃圾桶,隨著垃圾車被帶進焚化爐,連個尸首都找不到。
而祁雨青依然在他身邊笑著,絲毫不知道他錯過了什麼。只是,連路容凱都不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