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謝雍陪原宜之說了一會兒閑話,見她有些恍惚倦怠,說話也有氣無力,就讓和煙與和霞伺候著她睡下。
等她睡熟了,他又喝了杯濃茶,勉強提了精神,這才去松鶴園見母親。
謝母正半臥在窗前軟塌上假寐,听到腳步聲和小丫鬟掀簾子的稟報聲,睜了睜眼,看見兒子眼圈下的青痕,不悅道︰「趁這會兒沒事,怎麼不去歇歇?」
謝雍在軟榻的邊沿坐下,用手托起了謝母乾瘦的手掌,道︰「娘,兒子想找您說說話。」
謝母倦怠的神情斂去,眼楮微眯,語氣轉冷︰「怎麼,要為你媳婦抱不平了?心疼她熬夜陪著我了?責怪娘沒事找事了?」
謝雍拍拍謝母的手背,「伺候娘是我們晚輩應盡的孝道,哪里會有埋怨?」
「那你想說什麼?」謝母的臉色好轉了一些。
「娘,這些年兒子過得很不愉快。」謝雍微微彎下腰,將臉貼在謝母的手背上,像小時候依戀母親那樣摩挲著,他微微閉了眼晴,長嘆口氣,道︰「人前風光體面,可是背後卻孤獨寂寞,在外面公事忙碌,回到家,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
謝母很想反駁,難道和娘說不是一樣嗎?只是這話還沒說出來就被她自己吞了回去,母子之情與夫妻之情終究是不同的,作為過來人的謝母其實心底很明白,只是她現在唯一的依靠只有這個兒子,所以就想死抓住兒子不放,不想任何其他女人佔據他的目光而已。
謝母用另一只手模模兒子的頭頂,也像小時候那樣,她的心頭涌起無限的惆悵,小時候輕易抱在懷里的小家伙,眨眼都三十歲了啊,媳婦都娶了兩次了……
「是娘的錯,當初只覺得你孤身一人在京城不容易,能得到宰相大人的青睞就能輕松一點,所以才極力促成了與丁家的婚事,誰知道原本看著賢淑端莊的錦繡其實那麼難伺候?妻不賢,家難安,前些年實在苦了我兒了。」
謝雍在心底苦笑,到現在丁錦繡已經往生,母親還堅持全是錦繡的錯。錦繡就算脾氣再大、再驕傲,最初也是真心想和他過日子的,只是母親總看不慣她千金小姐的各種講究,後來又加上三年無子,母親立即賜了小妾玲瓏,錦繡也是火爆脾氣,執拗起來死不回頭,就算硬頂著不孝的名聲也不肯屈就母親的各種挑剔,最終導致家里雞飛狗跳。
丁錦繡嫉妒玲瓏,更不想玲瓏在她之前生下兒子,就暗中給玲瓏下看絕子藥,這讓謝母大怒,事發後,幾乎立即就要謝雍休妻,如果不是忌憚當時丁士章還是宰相,恐怕早就徹底翻臉了。
而玲瓏也是個狠角色,知道自己已經無法生育,就直接報復到懷孕的青黛身上,讓青黛也小產之後傷了身體,同樣不能再生育。從那之後,謝府的兩個小妾基本已經形同虛設。
對于謝母來說,不能下蛋的母雞就該死,養著也無用。反而是錦繡堅持留下了雖‘無用’但對自己再沒有威脅的玲瓏和青黛二人撐場面,免得外人再說她是容不下妾室的悍婦。
反正在丁錦繡去世之前,謝府內院是各種混亂,各種明爭暗斗,謝雍經常頭大如斗,有時候就干脆借宿到官府中不回家。
如今他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不再是青澀懵懂的少年,不再傻傻地不懂女人不懂婚姻,他已經有了足夠慘痛的經驗教訓,他不想再重蹈覆轍,他不想讓原宜之繼續錦繡的悲劇。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听?
他沉寂了這麼多年,挑剔了這麼多年,終于斷弦重續,有幸在千萬人之中找到了能夠和自己共鳴的那個人,他要維護住這份珍貴。
「兒子知道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子好,這世上最疼愛兒子的就是娘。」謝雍輕聲道,「所以以前的一切,就讓它過去吧。」
謝母的目光越發柔和了,道︰「我知道你很孝順,能理解娘的苦心。」
「可是娘啊,人在官場很難混,家事搞不定也很容易被人恥笑,兒子想自家的內院平和安靜點,少點事端,少點爭吵,少點紛擾。」
謝母撇了撇嘴,想發火,可是看到兒子擺出這樣的低姿態,她也不好真的發作,只是道︰「我愛鬧了?我愛吵了?我吃飽了撐著啊?要不是她們不懂事,要不是為你著想,我費這個心生那些氣干嘛?說來說去,你還是心疼新媳婦了是吧?可你也不想想,她克夫的名聲由來已久,那可不是一次兩次,而是次次都克啊!萬一你有了個三長兩短,你讓我和昭昭怎麼過?」
謝雍道︰「兒子豈是拿自己小命當兒戲的人?我早就請皇國寺的高僧為我們合過八字,匹配著呢。要真計較是否命硬,是否克誰,那兒子也命不好,少年克父,青年克妻,也夠掃把星的吧?昭兒的身體那麼虛弱,兒子早晚都在祈禱不要再克他才好。」
「呸!呸!呸!胡言亂語,佛祖莫怪!莫當真!」謝母一臉懊惱,道︰「胡說八道什麼呢?哪里有自己咒自己的?我兒子是文曲星下凡,命好著呢!為娘為你算過命,七子八孫,咱謝府日後人煙興盛著呢。」
謝雍疲憊一笑,「七子八孫什麼的不奢求,兒子現在只盼望著能過幾天安靜日子,兒子和媳婦孝順,娘能夠開心一點,就足夠了。」
謝母悻悻地抽回自己的手,不快地唾棄道︰「行了行了,說得我好像沒事找事、專討人嫌的老婆子一樣。」
謝雍的眼淚靜靜地滾落下來,無聲無息,卻讓人觸目驚心。
謝母原本還想端著架子,可是卻被兒子的眼淚嚇得手足無措,有點狼狽地捶著他的肩膀,惱道︰「這是干什麼?干什麼?多大的人了,還好意思哭?娘也沒說什麼啊?」
「娘,兒子這些年好累啊。」謝雍的眼淚越滾越多,他低下頭,用手使勁揉揉臉頰,「兒子不是忤逆不孝的人,娘也知道的吧?可是兒子也不能虐妻吧?夾在娘和妻子之間,一日一日的煎熬,家不是家,而是戰場,兒子太累了,太難過了,那種日子,兒子一天也不想過了。娘,可憐可憐兒子啊。」
謝母的眼眶也紅了,她又虛軟地捶了謝雍兩下,然後頹然倒在了軟榻上,難道她這些年真的做錯了?
她一顆心都在兒子身上,一切一切都是為了兒子著想,怎麼會落得這個下場?
當初她也是滿懷感恩的心迎娶媳婦丁錦繡進門的,可是丁錦繡依仗著娘家之勢,進了謝家門當媳婦也趾高氣昂,恨不得對自己的兒子處處頤指氣使,讓自己的兒子處處討好她、伺候她。
憑什麼啊?她辛苦養大的兒子,又是百年難遇的文曲星下凡,才華橫溢,英俊不凡,連皇帝都親口稱贊,卻要屈就于一個小女人之下?別做美夢了!
如今丁錦繡已經往生,再翻前帳就顯得有點過于刻薄,謝母只好閉緊了嘴巴。
她知道自己被兒子埋怨了,而且貌似已經積怨甚久,可是謝雍是個有良心的男人,不願意對自己的寡母口出惡書,他放下大男人的高傲與自尊,在自己的母親面前垂淚乞憐,已經是他最後的讓步與警告了吧?
「讓我靜一靜,你們晚上別過來了。」謝母最後道,揮揮手把謝雍趕出了內室。
謝雍走出內室,剛才的滿面委屈與苦悶很快消失無蹤,又恢復了他嚴肅端然的當家主子模樣。
他沒有直接回清越園,而是先去了自己位于前庭的外書房。
進了書房,謝雍先從袖袋里模出一個小布包,暗黃色的棉布囊袋,里面裝的是刺激淚腺的材,無色無味,效果絕佳,比味道明顯又刺鼻子的辣椒粉強多了。
淚包來源——皇宮大內,皇帝陛下玄昱的賞賜。
想起第一次見識這個淚包威力的場景,謝雍就忍不住眼角抽搐,滿臉黑線。
謝雍是先帝在位時中的狀元,但是不久先帝駕崩,玄昱繼位,小皇帝玄昱剛登基的時候大權落在了鄭太後手里,玄昱很委屈,于是就經常找一些年輕臣子進宮談談心,增進感情,培養一下自己的文武班底,連中三元的謝雍自然也是玄昱極力拉攏的對象。
當時的謝雍年輕英俊,鳳目隱隱,玄昱每次見他都垂涎三尺,恨不能撲到謝雍身上啃兩口。
對于這個男女通吃的小皇帝,謝雍自然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唯恐沾染一身騷。
他可是憑真材實料一路拼殺出來的大才子,萬不想成為憑臉蛋取得上位的佞臣。
有一次,謝雍剛踏進御書房,玄昱抬頭一看見他,就坐在龍案後猛掉眼淚,把謝雍嚇了一跳,以為太後又搞了什麼宮廷政變,他正驚疑不定,玄昱卻上前拉住他的手,淚流滿面地道︰「愛卿,朕想你想得淚都止不住啊,你看!你看!你看朕的雙眼!」
謝雍無語,卻也多少有點感動,任憑小皇帝將眼淚抹在他衣襟上,還被玄昱上下其手趁機吃了不少豆腐,直到最後緊要關頭,謝雍推開玄昱,就要翻臉時,玄昱卻哈哈笑了起來。
他擦干淨臉上的淚,變戲法一般從袖袋里亮出淚包,笑嘻嘻地對謝雍道︰「朕以往只知道女人的眼淚是秘密武器,原來朕的眼淚也很有攻擊力。」
謝雍的臉色頓時又黑了三分。
玄昱將淚包塞到謝雍手里,人小表大,語重心長地拍著謝雍的手臂道︰「愛卿啊,听說你最近一直住在官衙里啊,夾在母親和妻子之間左右為難,有家歸不得,可憐,可憐,和朕一般可憐啊。」
玄昱的頭上有太後這座大山,而謝雍也被謝母以‘孝’字壓得難以動彈,君臣二人在某種程度上而言,確實同病相憐。
這讓謝雍對玄昱難免多了幾分憐惜,玄昱比他還小幾歲,外掌一國,內還要與太後勾心斗角,確實太不容易了。
玄昱又道︰「朕看史書,雖然有為明君都是文治武功,但也有各種懷柔手段,偶爾示敵以弱也是不錯的,這個淚包很管用喔,朕找母後哭了兩場,母後表面上就對朕放寬了許多,你不妨也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