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謝雍與原宜之離開原府返家。
原宜之感覺馬車走的路線不對,不由好奇地用眼神詢問自家夫君。
謝雍原本與她分坐在馬車的兩側,這對卻移到了她的身邊,緊接著她坐下,大手挽起了她柔女敕的縴縴玉手,低聲道︰「咱們先去拜訪一位故人。」
原宜之點點頭,既然已經成為謝家媳婦,她自然就要逐漸熟悉謝府的親威朋友,擔負起人情往來的責任。
謝雍卻道︰「這位故人有點特殊,她曾經身在勾欄。」
原宜之瞪大了眼晴,驚訝地看著謝雍,同時心有一點點向下沉——妓女?夫君居然帶她這麼一位新婚妻子去見一個煙花女子?何故?
難道打算納她進門?可是這也太心急了吧?她才剛剛進門啊!
就算連中三元的狀元公才華傲視群雄,風流不羈,可是這不羈得也有點過了頭吧?置她于何地?置原府的臉面于何地?
見小妻子的臉色變得發白,眼底有著受傷的驚痛,謝雍便知道她誤會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心,道︰「別亂想,我和她沒什麼關系。只是當年我剛中狀元時,一起喝過幾場酒,僅此而已。」
原宜之眨眨眼晴,原來已經認識十多年了?!
不過,她願意相信謝雍的解釋,沒關就是沒關。如果說喝花酒,但凡官場中人恐怕都難免俗,她自己的父親和兄長也經常要面臨這樣的應酬呢。
世俗風氣如此,足不出戶的內宅女子又能奈何?
謝雍拿了個背引枕為原宜之墊在身後,然後才慢條斯理地道︰「說起來話長了,當年我中了狀元後,同期中榜的同年為了拉攏關系,免不了就多有應酬,其中就包括喝花酒。」
謝雍笑了笑,有點嘲諷的意味,繼續道︰「意氣風發的進士,煙視媚行的名妓,才子佳人互相吹捧,時人很愛這一套,每屆大考之後,煙花之地都會大撈一筆,我們那一年亦不能免俗。蘇白梅當時還是清館,因為琴棋書畫俱邇,又生得美麗,所以很被推崇,被譽為花中魁首,大家就起哄將她與我這個狀元魁首湊一起,我雖然無意與煙花之女交往,卻也難免得意忘形,同時也怕被同年看低,就贈送了蘇白梅一首詩,大概就是這首詩惹下了麻煩。」
「什麼詩?」听著丈夫講迤她所不了解的男人的生活,原宜之雖然心底有點不是滋味,卻也有著幾分好奇。
「當時大家都以蘇白梅的名字為題作詩,就是‘白梅’。」謝雍隨即輕聲吟詠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萬里春。」(‘白梅’元,王冕)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原宜之喃喃重復著這首詩,原本輕松了一些的心情再次沉重起來,而且是更加沉重了,她勉強笑道︰「想必這位蘇白梅很是美麗不凡呢,能得夫君如此絕佳的詩句相贈。」
謝雍搖搖頭,「和她本人沒多少關系,只是爭強好勝之作而已。」
人不風流枉少年,當年年方十九歲,連中三元的謝狀元,確實也曾經意氣風發、得意洋洋過,被眾人吹捧得渾身骨頭都輕了三斤。和同年到青樓喝花酒,又被眾多美女仰慕、崇拜、火辣的目光所圍繞,在眾人的起哄下,隨筆就寫下了這樣一首膾炙人口,其實也算是抒發胸襟抱負的詩,並不只是贈送一個名妓那麼簡單。
此詩一出,自然風靡一時,被士子們口耳相傳稱贊,極為推崇,果然不愧是連中三元的大才子。
「因為這樣一首詩,所有人都以為我對蘇白梅情有獨鐘,可是我甚至沒有單獨和她會面過。」謝雍嘆了口氣,神情有點沉重。「其實我對青樓向來沒有好印象,你既然已經是謝家媳婦,也不怕告訴你咱們家的家丑。咱們謝家原本也算是荊州的名門世家,只是接連幾代都是單傳,男丁在讀書進學上也沒有什麼出息,就漸漸式微沒落了,到了父親這一輩,原本也還有良田數百頃,五進大宅院一座,可是父親考了秀才之後,考舉人幾次落第,便漸漸喪心,轉而沉迷于青樓,醉生夢死。他厭惡母親對他期望的目光,而青樓女子為著他的錢財自然一味吹捧他,後來他迷戀上一位所謂的花魁,情願為她散盡家財贖她,可惜錢花光了,花魁卻轉身做了荊州刺史的小妾。父親當時已在青樓染了一身的病,又氣又急之下很快就病逝了,那時我才十三歲,剛剛考中秀才。」
原宜之反握住謝雍的手,向他傳遞自己的溫暖。
她知道孤兒寡母的生活應該很艱難,沒想到謝家還有過這樣恥辱難堪的過去。
原宜之剛嫁進謝府,听到下人們稱呼年紀輕輕的謝雍‘老爺’,還曾經覺得好笑不已,可是現在想想當年剛剛十三歲的稚齡少年,就因為父親的過世,不得不被迫從‘少爺’升格成為‘老爺’,不得不擔負起一家之主的重任,那又是何等惶惑不安與辛酸?
謝雍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還能連中三元,獨中魁首,或許天分有之,但付出的心血恐怕更是數倍干他人。
謝雍伸手講她擁進懷里,道︰「為父親辦完喪事,家里只剩下三間漏風飄雨的茅草屋,田地也早被父親典當光了,為了讓我能夠繼續念書,母親沒日沒夜地為人家做繡活,現在她的眼晴不太好,就是那時熬得太過了。」
原宜之輕聲道︰「娘真的很不容易,也很有志氣,令人敬佩。」
有一個那樣的丈夫,之後還能咬牙供養兒子考取了功名,作為一名勢單力薄的女人,真的需要極為堅強的毅力和付出。
在那個年代,供養一個讀書人是非常辛苦的事,而謝母在家庭敗落之後,憑藉一己之力供養了謝雍,她確實很偉大。
也因為這個緣故,謝雍侍母至孝,除非萬不得已,他絕不會做觸怒母親的事。
這也是在他與丁錦繡的婚姻中,有時候他明知道是丁錦繡受了委屈,卻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的最大原因。
現在他才明白自己的孝順方式不對,愚孝不僅害人,也害了自己。
原宜之明白他的沉默,柔聲道︰「以後我會孝順娘親的,讓她能夠安度晚年。」
謝雍擁緊她,「宜之,我說這些是讓你了解咱們家的詳細情況,不是讓你無止境地退讓。我知道娘有時候太偏執了,脾氣也不好,你不要與她當面沖突,我會幫你處理的。」
原宜之在心底小小地驚訝了一下,沒想到夫君與嫡母居然有著一樣的看法,都認為她不應該與謝母正面起沖突,看來謝雍是真的為她著想呢。她甜美一笑,道︰
「出嫁從夫,為妻自然都听夫君的。」
既然他真心為她著想,她又何不做個乖順听話的小媳婦?
嫡母說過,太好強太特立獨行的女人其實並不怎麼受男人喜愛,男人或許敬佩這樣的女人,發自內心的憐愛就很少很少了。就像丁錦繡,前車之監。
謝雍喜愛原宜之柔順中帶著些許調皮的樣子,如此知情識趣又甜美可人的小女人,讓他那顆被前段婚姻給弄得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心,終于得到了細細的修補,再度煥發了生機。
他曾經視婚姻為畏途,現在卻開始依戀有著原宜之坐鎮的‘家’,因著這個女人,他才重新感受到了家的溫馨與輕松愜意。與原宜之相處是如此的輕松自在,即使不說話,也讓他覺得很舒適。
「那,怎麼今天又提到蘇白梅呢?」原宜之還是對這個女人有點介意。
「剛才四弟和我說的,蘇白梅似乎又有了打著我的幌子做生意的打算,我想過去看看。」
其實謝雍更介意的是,蘇白梅怎麼就那麼巧找到了他的小舅子原平之,還故意通過原平之向他傳話,這一切都像個陰謀。
而這陰謀就發生在他剛剛迎娶了原宜之的新婚大喜之時,怎麼看都像不懷好意,而且很可能是針對原宜之的,這讓他不能不認真對待,如臨大敵。
妓女屬于下九流,地位非常低賤,可是名妓卻不然,被名人與金錢吹捧出來的名妓,往往交際能力驚人,甚至可能通天,引皇帝做入幕之賓的名妓自古就不少,她們或許做不了上面正經的于國于民有益的大事,但是她們如果想壞事,卻是相當容易。
在官場混了十一年,謝雍早已學會不要看低任何一個人,哪怕她只是一個地位卑賤的妓女。
蘇白梅的住宅位干金陵富人區的邊緣,是一個三進院落,花草樹木錯落劇致,房舍干淨整潔,看起來過得很不錯。
她見到謝雍有些驚喜,在看到牽著謝雍的手,隨後從馬車里下來的原宜之時,卻錯愕了好一會兒。
不過她畢竟是見識過各種人物的花魁,很快就恢復了鎮定自若的微笑,向謝雍和原宜之行禮後,道︰「奴家一早就見到喜鵲在枝頭喳喳叫,還想著能有什麼好事兒,沒想到這會兒就見到了貴夫婦,可真是貴客迎門,蓬蓽生輝啊。」
謝雍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久違了。」
原宜之則迅速打量了這位前任花魅一眼,見她身段窈窕,縴有度,一頭烏鴉鴉的秀發隨意挽了一下,松松地垂在腦後,只斜插了一根雙股金釵,貼身的鴨青薄襖,月白色綾羅裙,裙角繡了幾枝白梅,將這個鵝蛋臉的美人襯托得宛如大家閨秀,並不見一絲風塵之色。
原宜之忍不住暗自嘆息,難怪夫君能夠為她寫出那樣一首詩,果然不落凡俗。
而蘇白梅也在打量原宜之,見她眉似遠山,目若秋水,肌膚盈盈如玉,身段曼妙誘人,濃密烏發高高盤起,斜插鳳點頭翡翠步搖,鬢角一朵精巧的紅色水晶珠花,更襯托得新娘子嬌媚可人。身上是大紅色金花緞襖裙,上面繡著石榴,寓意多子,領口、衣襟則滾著蝙蝠圖案,寓意多福。艷艷的大紅色,襯托著新娘子的嫵媚動人,可是又因為原宜之身段高挑,儀態萬千,奪目的紅色竟然也被她穿出了幾許華貴,非尋常女子所能比。
蘇白梅在心底暗暗嘆息,這才是幾百年世家所孕育教育處來的貴女啊,這種華貴優雅、閑適自在的感覺,又哪里是她這種出身風塵的女子刻意學習模仿能夠得到的?
而原宜之那種從骨子里參透散逸出的干淨、清新、華貴,那種從沒有為柴米油鹽醬醋茶發愁過的舒適憂閑勁兒,那種從沒有被生活的風刀霜劍摩礪過的純潔柔女敕,更是她想學也學不來的。
看著這樣的原宜之,蘇白梅除了羨慕、嫉妒,就是深深地憤慨命運之不公,憑藉她的責質,如果她出身在富貴之家,她相信自己會比原宜之更優秀。可是,事實卻是她出身貧寒,為了養活她下面的弟弟,她早早就被親生父親賣到了青樓。
但是更讓蘇白梅心生不甘的是,謝雍居然帶了原宜之來見她!
丈夫竟然親自帶著新婚妻子去見一位傳聞中的青樓紅顏知己,這說明了什麼?
或者這個丈夫太愚蠢,太混蛋,太沒腦子,太不把妻子當一回事;或者就是這個丈夫太坦誠,太真摯,太把妻子當一回事,並且同時完全不把那傳聞里的紅頗知己當一回事。
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才子自然不是蠢人,那麼謝雍的來意自然就是後者。
自己居然成了人家夫妻之間感情的催化劑,蘇白梅覺得自己簡直成了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