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
身後是朱理的聲線。林寒轉頭,看到她今天穿著粉色套裝,少女系的色彩但是職業女性的裝扮,柔媚利落聚于一身。
「這次真要謝謝你……連家母都非常的感激。」
「我並沒有做什麼。」林寒苦笑,不是謙虛,他只是實說實說。
「你不計前嫌……」朱理欲言又止,眼瞳深處卻不可隱藏地泛起感動的光彩。
林寒微微皺眉,把視線投遠。樓下的台階處,唐逸安暫時還沒有突破記者的包圍圈。手指握緊走廊的欄干,林寒略略停頓後說︰「我並不是為了你……」變得空曠的環境里,連自己的聲音都顯得悠遠,「所以你也不用感謝我。」
「你總是這樣。」朱理笑了,「從前就這樣。心軟嘴卻倔強。」
「……」林寒目光爍動,雖然想說這次你真的誤會了,但又覺得說出來很是失禮。
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要朱理難堪。
也許是因為朱理從一開始就是高高在上的樣子,他有點希望她一直維持那個樣子。哪怕有時,她會自戀地認為,理所當然地認定,別人做的一切,都有著關乎于她的成分。
「接下來……要去哪?」
他听到朱理這麼問。
「這次的助手都是借景嵐的人,大家辛苦了,大概會搞個慶功會。」
「那你也去嗎?不會吧。」她笑著。
他有點不開心,「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又是篤定地很了解他一般的口吻?雖然他確實不想去。幫逸安贏了官司……其實就是幫唐雲保護了她家祖產。林寒矛盾而迷惑,甚至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依從本心,其實想抓起全部的文件扔在朱俊濤或者唐雲的臉上,那種產業,本來就和逸安無關的東西,隨便給誰也好。然後拉起逸安的手腕,轉身就回他們自己的家去。
可是自己的家在哪里?
母親的家有方文正和方清,逸安同樣還是沒有父親只有母親的小孩。況且他那麼驕傲矜持……
自己或許可以接受寄人籬下的生活,但逸安沒有這種可能。他從小就被唐雲的父親用另一種方式寵壞了。他只能作為天之驕子也只有作為被圍繞中的那個唐逸安,才能夠如舊生存。
也許秘密,就只能繼續以秘密的形式來存在。
「你在想什麼,為什麼那樣看著逸安?」發覺到林寒的視線,朱理奇怪地問。
「我在想……你母親很疼愛他。」
「是啊……如果不是為了他,她不可能和那個男人撕破臉。女人都是傻瓜。」朱理自諷般地笑了一下,「她到現在還愛著他呢。」
「你也對你弟弟很好。」林寒的心情有點復雜。
和身為妻子的唐雲不一樣,朱理有著朱俊濤的血液,那是無法被抹殺的關系。這次,朱理站在母親這一邊,甚至在整個調查過程里,也偏幫逸安。雖然她看似平靜無波,但林寒知道和親生父親對執公堂,那種內心的痛苦,怎麼可能真如表面那般若無其事?
「你說什麼傻話……那是我弟弟哎。」朱理的表情一點點混入微妙,乃致警戒,「難道……」她遲疑地開闔唇瓣,「你知道逸安……」
有冷光在林寒眸中一掠,「知道逸安的什麼……」聲音也變得低了下去,防備的眼眸浮動些許震撼。
朱理低頭,又狐疑地抬頭,微努的嘴角配合探測他的目光,「你先說呢。」
「還是你先說吧。」林寒假笑。
「我們……換個地方。」
「去哪里?」
「有點想要去海邊。」
「……」靜了靜,林寒說︰「好。」
一路安靜,車里開著音樂。車窗半搖,有晌晚的風吹進來。柔柔緩緩,拂動著朱理頸上的方巾。
「有時……我懷疑我弟不是我爸親生的。」
林寒一個急打輪,險險撞上突出的障礙物。
「……」朱理看他一眼,無表情的臉上透露著一點責怪,「喂。不要讓我出交通意外。人家會說我們是殉情。」
「為什麼?」
「為什麼殉情嗎?」
「你知道我不是說這個。」林寒皺一點眉。
「我弟弟長得很像我媽……所以外公很喜歡他。」
林寒沒說話,逸安的輪廓確實也很像唐雲,不過說起來,那也是因為唐雲長著的是一張美人臉。仔細想想,和母親年輕時也蠻相像,好看的人也許都長得差不多。
「不過我爸爸從小就不喜歡逸安。」
「因為你外公的緣故吧。」林寒掩飾著說。心跳有點加快,就像因為搞不明白要掩飾什麼而顯得羞恥且狼狽。
「不是。我爸不喜歡他,是因為他長得像另一個人。」朱理的音調有點復雜悠遠,像這種盤旋在她心頭很多年的事,絕對不會隨便告訴任何人的。會說出來不是因為她輕率或疲憊,也許僅僅因為對方是林寒。
「……那個人,很有可能是我母親的情人。」朱理笑著撩了一下頭發,「我見過照片的。听說那是我父親從小的朋友。是他家的半養子,兩個人一起長大。」
林寒的心跳得突突的,嘴唇干澀,很想抽煙。
「不過……我沒有證據。只是胡亂猜想。可是你知道……我這個人,很容易會去查一些無聊的事。」她說著,自己就先笑起來。
「確實如此。」林寒知道她在說什麼,也笑了一下。
「我因為一直有在猜嘛……就騙小安和我做過DNA。」
車子里忽然安靜了,好像空氣都涼冷了一瞬。
林寒意外地抬起視線,黑色的眼瞳里有復雜的情緒微微飄散。
「我很無聊吧,騙小安說要帶他去打感冒預防針。」朱理神情平淡,看不出在想什麼,「其實是偷偷帶他去做測試……小安那時還小,根本不懂。」
「你真是個壞姐姐。」也只好這麼說了,林寒干笑了一下,又說︰「可是你還是對他很好。」
「雖然有別扭和猜疑……但那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弟弟啊。不論結果,哪怕就算不是百分百的血緣關系,也會想他過得好。那種臭老頭就算不去管也不會死掉的。」朱理自嘲地笑笑,「更何況他又有我這樣的好女兒。就算將來他被歐陽虹拋棄了,實在沒有人要了,或者根本就從此一撅不振了,有我在,他也不會太糟糕。但是小安又不一樣。他那麼驕傲,唐龍紀還是交給他比較好。」
「朱理。我真意外。」林寒說。
「嗯?」她挑眉回頭。
「我很意外你這樣說。」他有點復雜。
「那是因為你們都在看輕我。」她笑了一下,轉身打開已經停下的車門,高跟鞋踩進軟軟的細砂,馬上就遭沉沒,每走一步,也是歪歪扭扭,「喂。林寒。」她笑著回頭,「這樣子,很像海的女兒吧。真的會變好笨哦。人竟然沒辦法在砂子上穿著鞋行走。」
林寒打開另一邊的車門,跟著下去,斜靠在那里,看著對他微笑的朱理。
恍惚中就明白了為何喜歡笑顏如花的女性。那是因為保存在記憶深處……有一個少女,曾經在月光之下的十字路口,用有小花綻放般的笑顏清澈喜人地望著他。
「要是你想哭……也是可以哭的。」忽然間,就說出了奇怪的話。
「我為什麼要哭?」朱理慢慢地低下頭,把鞋子月兌了下來,試探著在砂子走了幾步,「夜晚的砂子很冰啊。」
「所以你就不要走到那麼遠啊。」
他跟在她後面。看著她搖搖擺擺地往海的附近走。
「林寒。」
「干嗎?」
「你口氣好硬!哼。」忽然回頭的女性,好像在記憶和昏暗的光線里變回到了當年的少女,她向他灑來一把細砂,「竟然用那樣的口吻和我說話!」
他難堪地伸手抵擋,「……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啊?」
朱理站在那里,浮起一層略微惱怒的神情,讓他覺得他似乎真的說了什麼逾距的話。但其實也只是口吻稍微硬了一點吧。
「你以前都對我很好很溫柔的,明明我說什麼都會听的。」頭發有點凌亂的女孩,站在海的前面,帶一點委屈又驕傲地扁起嘴角。
雖然想說那是因為我又不是從前的我那麼笨……但話就是會猶豫在嘴邊打一個滾,又輕輕地咽回去。就像在朱理身後層層拍打的海浪。日光隱沒,月光微升,照耀著如手帕花邊的浪花。
酒店的窗簾,也暈染著同樣淡淡的月白。
賽小婭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口,頭倚靠著包在原木里的窗台。長長的頭發剛剛洗過,有一些微微的自來卷,濕濕漉漉。
景嵐說過,今天林寒就會回來。
所以她從中午開始就一直在等他。
要是林寒回來,一定會帶她出去吃飯的。這樣想著,連晚餐都沒有吃。現在胃餓得開始沒有感覺了……只是覺得火燒火燎。從冰箱里拿出一個隻果,冰冰地放在臉頰旁,期待隻果的幽香讓心情變得平靜。
「雖然有點餓,但是總覺得,要是吃了這個隻果,林寒就像不會回來了一樣。」她自言自語地說。偶爾就會有這種自懲般的想法。然後用力忍耐著。
「假如……」她呆呆地瞪著大眼看著天花板,突發奇想,「我一輩子都再也不吃隻果了。能不能用這個換一個願望,讓林寒馬上就回來呢?」
就像听到了有絲帛在緩慢拉扯慢慢綻裂的聲音,為什麼有一種要失去很重要的東西的預感?明明沒有被驗證,眼楮卻濕潤了。討厭自己這樣的寂寞,伸手打開電視,讓胡亂吼叫的聲音把這麼郁悶的空間填滿。
也許和景嵐一起去吃飯就好了。
不論和誰在一起,也許都好過獨自一個人。
翻出行李里最重要的照片,看著戴著花環的自己和皺著眉頭的林寒就站在那個大瀑布的前面,突然覺得好委屈,因為我一直都在等你。
電視的頻道在播的是台灣的一檔綜藝節目,以女主持人講話大膽而著稱。不知為什麼,明明是談話性的綜藝節目,卻因為有選秀出道的小女生來上檔,而開始唱歌宣傳。
她百無聊賴地歪頭,伸直腿又蜷起來,以最頹靡的坐姿,無心地听著。但是听著听著,被那個沙啞又拼命唱歌的十五歲小女生的嗓音漸漸地催出了淚水……
你說的話
在我心中生了根
愛得很深所以心很疼
記憶在我的心中翻滾
是不是每一個人
都像我一樣笨
只怕再問
對彼此都太殘忍
我能感覺
另外一個人
我等
等笑容換成淚痕
愛在崩潰的時候比較真
太多疑問知道答案又如何
原來容忍不需要天分
只要愛錯一個人。
……
月光映照下來,朱理手上的流砂緩緩地吹下指間。她忽然抬頭對他笑了一下,令林寒口吃地說著︰「以前,是不是也有過這種事?」
「以前?」朱理的眼神有點懵懵懂懂。
「以前,我們來過這里吧。」林寒抬頭,有點茫然地四顧,因為還穿著皮鞋,踉蹌著邁出一步,又踩到被海浪吹到灘上的海白菜。險險摔倒的時候,听到朱理在身後無情又清爽的笑聲。心里泛起既酸且甜的感觸,讓很多畫面都在一瞬間復蘇。
「就是有來過。」被海風把頭發都向後揚去,他倔強地堅持,「我啊,你,還有葉珍和景嵐。那個時候,上大學的時候,不是有一起去海邊玩過嗎?」
「這樣啊。」看著他比手劃腳用力地講著,她迷惑地眯了眯眼,又遲疑地拍手站起來,「但是……那時不是一片很白的砂子嗎?又很暖和……」
「你在搞什麼?」輪到他笑了出來,「喂!那時是夏天好不好。而且……」怔怔地,舌頭打結。站立在那里的人,帶了些很少出現在她臉上的茫然,和少女時代的影像重疊,讓他看著她,突然說不出話。
被林寒這樣的注視,朱理不自然地扭過頭去。
以前,小的時候,為什麼會覺得林寒很無聊呢?
像現在這樣,安靜地走一走,相互聊天什麼的,卻覺得很舒服。不想再和誰去在五分鐘內拼命介紹自身,也懶于再向陌生人表現自己……就像被記憶涂抹上了一抹曖昧。悄悄地抬睫看著他,那雙和記憶一致黑琉璃一般的漆麗雙瞳也正在專注凝視。
心里有一個角落,像有月光緩緩照射,漾起女乃油般溫暖的橙黃。
因為所有的樣子,包括自己險惡差勁卑劣淺薄的一面……就連這些樣子林寒也是知道的。忽然捂住被風吹亂的頭發低低笑了起來。
「林寒。」
「干什麼?干什麼突然地笑?」
「我在想,說不定,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根本不是我老媽,而是你也說不定哦。」故作開朗的笑聲,卻又因為成年而要略作收斂的姿態,混雜成獨屬于朱理的奇妙感。
「……」心虛地避開了她的視線,卻又忍不住悄悄地抬頭看她。也許是因為在曾經過往的記憶里,她從不曾這麼真實誠懇卻又認真地凝視著他。
就像孩提時的願望被滿足了一樣,哪怕只是最一般的女乃油蛋糕,也會因混入記憶的期待而變得好吃。根本沒辦法移開視線,就像回應朱理的凝視一樣地凝視著朱理。
然後,為了要從這個氣流里逃離。
忽然地,撒了砂子過去。
「你這個壞女人!」
報復性質地這樣說了出來。心里積壓的東西,也終于消散傾塌。
她狼狽地躲開,「我又沒有掩飾過。就算我壞,也是你非要喜歡我吧。明明就是你笨!」她沖他扮鬼臉,「才不會讓你索賠。」
「哼……」他憤憤地想說點什麼,但為什麼堆起來的話又馬上凝結成團塊,在喉間堵著,讓他在她面前什麼都說不出?
「林寒。」狡黠的人,又把頭彎了過去,「那個手套哦……」這樣悄悄地說著。
「什麼手套……」心里有什麼像朱理背後的海潮漫了開來,忍不住害怕又期待著。
夸張的笑聲讓小婭回頭,電視節目上的女主持,正在講笑話。雖然小婭覺不出那個笑話好笑在哪里,但電視里的人卻都在笑呢。
小女生還在拼命地唱著,那個長得其實一般,個性也不夠尖銳的小拌手,卻有著一旦開口,就讓即使那麼喧鬧浮華的世界包括哈哈大笑的女主持,也在瞬間就安靜下來的力量。
讓她也忍不住輕輕地跟著哼唱起來。
你說的話
在我心中生了根
愛得很深所以心很疼
記憶在我的心中翻滾
是不是每一個人
都像我一樣笨
只怕再問
對彼此都太殘忍
我能感覺
另外一個人
我等
等笑容換成淚痕
愛在崩潰的時候比較真
太多疑問知道答案又如何
原來容忍不需要天分
只要愛錯一個人。
……
「就是那雙小兔子的手套啊……」朱理笑得又窩心又難過,「後來真的搞丟了。」
「你本來……就是會那樣。」心里有一種水銀珠崩裂一地的失望。他早就知道她是那樣了不是嗎?總是騙人。
「可是,因為它不見了,我就發覺,」她低頭看著另一邊,悄悄地抬眼又是認真地說著,「原來我是很喜歡它的。」明亮的眼楮一點點轉過來,泛起難以為情的濕潤,總是驕傲的公主仰著頭卻又其實應該是害怕被拒絕地表達著鮮少流露的內心的話。
「你可以再送一次給我嗎?」
閃爍的黑眼楮里泛動著渴望的感情,在林寒來不及做出任何思考和抵御的時候,心里用砂礫堆砌的城堡就因那個忽然自記憶奔向現實的女孩子溫軟的擁抱散落傾倒……額頭相抵,那個含著一點眼淚的眼楮在眼前慢慢彎起,她破啼為笑的樣子,不知與誰在一瞬里重疊,但在這個時候,被恍惚流竄的情緒撥弄得無法辨認。
長發飄飄,賽小婭坐在飯店的窗台。
身後的屏幕上,選秀出來的小女生還在努力唱。
心痛比快樂更真實
愛為何這樣的諷刺
我忘了這是第幾次
一見你就無法堅持
甭獨比擁抱更真實
愛讓人失去了理智
會不會是我太自私
拒絕更寂寞的日子
放不開也看不見未來
難道這種不完美
才是愛情真實的樣子
……
(張惠妹《真實》/詞︰徐世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