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帶你走,你已不能留在聖國的軍帳中。」
「為什麼?」
「留下只有死路一條。你不怕死嗎?」
「我跟你走,難道就能活命?」熙瑞試探著慢慢站起,同等高度下,他看清了對方的臉。清秀中透出滄桑的面孔,一雙眼楮清冽無波,身材頎長,青衣寬袖,「你是誰?」
那人定定注視他,雙唇輕輕翕動,最終卻只是雲淡風輕地回答他︰「你的名字,本該是我的。」
熙瑞心髒驟然緊縮,手里錦帕無聲飄落在地。
聖皇自營中被擄,挾做人質,前後夾擊的聖軍不得不退兵百里,再度形成對峙觀望狀態。天氣回暖,聖軍突襲先機盡失,處處受制于人,連番敗仗的消息傳回長干,攝政王勃然而怒,朝中舉足輕重的列位大臣跪在前庭噤若寒蟬。
春光卻不理世人的惶恐,江琮跨過門檻,踩著一地碎瓷走到桌旁,拿起密函匆匆瞥了幾眼,微微嘆氣。
「責怪他們也于事無補,父親可有什麼打算?」
讓皇帝隨軍出征,恐怕是攝政王那未嘗敗績的一生中,所犯下的唯一錯誤。這天大的消息在一聲令下後被層層封鎖,除了少數重臣外概不知會。
江琮縱馬直上無塵山,一路上想了很多,他不願隱瞞江鶦,只是不知如何開口。下馬時見院內有口箱子,隨意一問才知道江鶦已向住持告辭,不日就要搬離了。
「姐姐打算回宮,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
連日不見,江鶦早早換下了厚重的夾襖,一身輕裳雖然顯得有些單薄,卻也頓時出塵月兌俗起來。江琮跨入時,宮婢正替她挽髻,江鶦沒有回頭,映在銅鏡里的臉微微一笑。
「算算你也該來了,無塵山的海棠一開,你哪有錯過的道理?」
江琮一愣,這才想起他竟把海棠的花期忘了個干淨,「你在等我?」
江鶦整理著衣衫站起,「看完海棠我這就回去了,你難得來一次,留下多住幾日吧。」
去年此時兩人就是在這寺中相會。前後相差只有數日。海棠的花期較之桃李櫻梨,已經長了許多,卻也仍不過十幾天而已。出了寺門,沿一條幽靜小徑走上片刻,便是滿眼繁雲。
「為什麼我覺得今年的花開得特別的好?」
江鶦微微笑道︰「是啊,因為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
江琮的笑意忽然深了許多,「真是好大一片林子,小時候容易迷路,你總是一直拉著我的手,還不時回頭看我在不在。」
「那年你才六歲,天不怕地不怕,我卻相反,這也擔心那也擔心,總覺得一扭頭,你就不見了。」
「現在你不用擔心了,我不會再迷路。」
江琮一笑,兀自走入花林。
那背影讓江鶦恍然。他早已不是如影隨形跟在身後的幼童,可自己擔心他消失的心情卻一如經年。
兩人一前一後穿梭林間,似乎是在看花,又似乎是在隨心所欲地走著。江鶦突然笑了,笑聲讓江琮疑惑地轉過身來。
「怎麼了?」
「你抬頭看看。」
江琮順著江鶦的目光仰起臉,碧青色的天空中浮著一只雪白的紙鳶,翼下兩條嫣紅飄帶,整個視野都這三種色彩裝點得鮮活起來。
「那是?」
「我做的紙鳶。」江鶦笑著望向天空,「你十歲那年,我們丟了只一模一樣的,現在我把它找回來了。」
江琮看了她一眼,低頭不語,忽然循著紙鳶的方向走去。
爆婢見他出現,忙躬身行禮,一恍神的工夫,紙鳶在半空中栽一下,頓時擺月兌了線軸的束縛,輕悠地飄向天邊。
江琮下意識追出去,把江鶦和呼喚聲一起拋在身後。
紙鳶仿佛有靈性一般,兀自飛到斷崖邊,打了個旋就要潛下去,江琮沖到崖邊倏地伸手一抓,那一刻他身後響起了江鶦短促的驚叫。江琮無暇理會,低頭發現引線纏繞在指間,竟自顧自滿意地笑了。
江鶦放下心來,慢慢走過去,步伐和聲音都有一些僵硬,「不就是只紙鳶嗎,何苦這樣拼命。」
江琮只是淡淡地笑。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他坐在崖邊一點點把紙鳶從深淵里提上來,唯恐尖利的山石割斷了那條縴細的牽絆。
「線怎麼會斷呢?」江鶦拈起斷處細看,然而不得其解,也許一切只能用宿命去解釋。
江琮拿著紙鳶,忽然看見雙翼上寫著一首詞,黑白分明,似曾相識的位置和字跡把記憶喚醒,「這是十歲那年你做給我的?」
江琮忽然想嘲笑自己的愚傻。抬眼朝江鶦望去,卻驚訝地看到她的面目模糊了起來,意識飛快渙散,急奔之後的疲倦席卷而來,江琮閉上眼,輕輕往後倒去,唇角有一抹殘留的笑意。
江琮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被安置在禪房中的臥榻上,紙鳶靜靜伏在枕邊,他淺笑著伸出手去把它拿過來,那兩條紅色飄帶斷了一條,他用手指輕輕撫著斷處,仿佛那是一個踫觸不得的傷口,外面忽然一陣不高不低的嘈雜,接著便讓一個漠然中略帶威嚴的嗓音全都壓了下去︰「世子人都沒醒,有什麼好吵,所有人先到偏殿去候著,叫你們了再來。」
江琮微微一笑,江鶦說完便不再搭理那些使者,兀自推門進來,見他不但醒了,還笑得渾然不知狀況,臉色緩了一緩。
「那些是父王派來的人?」江琮看她走近,撐著坐起來,「是出了什麼事嗎?」
「天破了也輪不到你這個病人來管。」江鶦拿一個玉瓶,倒出兩粒藥丸,一手托著,一手再去倒水。照料江琮好像是骨子里駕輕就熟的事,隔了這麼些年居然也沒有生疏跡象,「個個能吃能睡,舌燦蓮花,他們不出力誰出。」
江琮忽然想起熙瑞被俘,面色一黯。想來父親絕不希望他將此事告知江鶦,可他不願再欺騙或是隱瞞江鶦,而且,主意已定。
「已經天黑了,你今天不是要回宮?」江琮被江鶦塞下藥丹,一嘴的苦味,突然想到這件事。
江鶦一笑,「我看宮里現在消停不了,回去也是煩惱。再說我走了誰來照顧你。」
江琮喉頭正腥苦得難受,誰想到翻涌血氣被這句話緩住,竟有一絲淡淡的甜意縈繞,不知道該說什麼,甚至不知道該想什麼,索性閉眼把臉埋在江鶦胸前,江鶦只當是撒嬌,習以為常,淡淡一笑拉高被子蓋在他肩頭。
就這樣休養了幾日,江琮終于在床上躺不住,江鶦早料到他必定心心念念惦記著咫尺之外那片即將凋謝的芳華,一邊說他一邊讓人拿來披風。
可是這次江琮的心思卻不在花上。到了山中,自顧自尋個高地上的亭子坐下,一雙眼定定望著亭頂外面的天際,任野風吹得披篷獵獵作響。
江鶦陪著他,什麼也不說,她的心里隱約能夠明白,這次江琮不會听她的。
「前方將士拼死御敵突圍,我們卻在這里賞花怡情,我們會被世人痛恨吧。」江琮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去,即使靠得很近的江鶦也僅听到了只字片語,「可我還是慶幸。每一年花開,陪著我的依然是你,許多年了,這一點不曾變過。」
姍姍來遲的晚春,海棠開得一如往年嬌俏,不理邊境的戰火,江鶦沒有發現自己的心正在這樣的春光里慢慢沉靜,並且開始享受起這短暫的寧謐。一種無法遏制的溫柔彌漫開來,充斥著心腔,讓她忘記了熙瑞,忘記了離亂,滿眼所見,滿心所想,只有天地和呼嘯的山風。
轉頭望去,江琮已然睡著了。斜斜倚著柱子,一臉的安詳。江鶦安靜看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們開始同樣孤獨,卻同樣習慣了在疲倦時推開別人,只擁著自己。
千里之外,錦軍把熙瑞禁于峽谷內一處秘道中,每日派人送來三餐,清脆的鈴聲落下,士兵便打開鐵門,放送飯的人進來。熙瑞等了又等,那個青衣人卻沒有再出現。
日復一日,終于有天他忍無可忍,當著送飯人和看押士兵的面,把飯菜悉數掃落在地,在場三人愣了愣,送飯的人一言不發扭身走了,兩個士兵蹲下收拾,熙瑞忽然有些心虛,他看到他們眼里閃過毫不掩飾的憤怒的光,也想起在軍營中,疲倦和饑餓比明眼可見的敵人更易奪去他們年輕的生命。
不多會兒那送飯人又照原樣端來一份飯菜,熙瑞沒有再動,只是在他放下時輕嘆一聲︰「你們還是趁熱吃了吧,給我也是糟蹋。」說著別開眼去。送飯人不解地看他幾眼,轉身走了。
次日再來,所帶的膳食豐盛許多,還有一盅美酒。熙瑞苦笑,雖然饑腸轆轆,卻始終不肯動箸,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肩上的傷在虛弱中持續潰爛下去,他已記不清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只能靠在冰冷的石牆上,所有力氣都集中在眼里,只為看石縫間的那一線青天。晨昏晝夜無休止地更替,晴天時有光從那里漏下,雨天時,那狹縫就像睜了一半的眼楮,不斷流著淚水,潤濕了他身下的大地。
他在半醒半夢的昏迷中听到有人低語,那聲音讓他振奮。熙瑞努力睜開眼楮,模糊的視界里有人站在床畔,面目不清,但那不要緊,熙瑞知道,是他。他想坐起來,那人卻按住了他。
「我想不出你有理由要死,為什麼不肯好好活著?」
熙瑞緩緩搖一搖頭,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有足夠的力氣說完要說的話,「你們為什麼不殺了我?」那人沒有回答,熙瑞淡笑,「現在你們還需以我為人質,讓聖國人投鼠忌器,如果他日聖國戰敗,你們會如何處置我?」
「你可以用你本來的名字活下去,就像我一樣。」
「你取代我君臨天下,我沒有怨言,可我的妻兒怎麼辦?」
那人靜默良久,終于說︰「他們仍是你的妻兒,這點永不會變。」
熙瑞又是一笑,笑容里閃過許多人的影子,「你說得對,鶦兒嫁給我,從不因為我是太子,江熙瑞一生都是為別人而活,只有鶦兒不以為然,那些日子像夢境一樣,唯獨她是真的。她若知道我找回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一定會為我高興。」
那人不發一語,靜靜聆听。
「可朕現在仍是一國之君,無法看子民因朕受制于人。我若做貪生怕死的逃兵,將來我的孩子也必定會遭萬人恥笑。」熙瑞嗤笑一聲,冷得顫抖起來,那感覺就像一支箭矢,一旦被射中,便會被永恆的寒意包圍。
青衣人彎下腰來,神色驟變,「去找軍醫,快!」
兩名士兵忙不迭跑出去,鐵門開啟的聲音傳入耳中,刺眼的陽光隨之倏然灑落,鋪開一片絢爛。熙瑞睜大了眼,忽然無比欣慰,這一刻起兩國恩怨再與他無關,勝負輸贏也終究只是青史中的寥寥數筆,過眼雲煙。
「我回來了。」熙瑞輕輕開口,朝近在咫尺的光明伸出手去。
那些光芒飛散開來包住了他,把他托起,帶離這間暗無天日的囚房,周圍一切都黯淡下去,整個世界啞然無聲,一片蒼茫,天際盡頭有一個小點漸漸明亮起來,他知道,那是長干,他夢了千百回的地方。如今他終于可以回去,越過群山長河,在那片繁華的上空停留,碎成亂紅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