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相思之天下定‧下卷 第五章 淚里清歌,水流割斷春風目(1)

翌日,錦國使者送還了聖皇的棺柩,半月後棺柩抵達京城。天氣已經非常溫暖,惠風和暢,長干到處飛著白絮。

戰火沒有因此而蔓延,卻也沒有消散,雙方仍在對峙之中,並且清楚地知道,這件事只會是一個插曲。

早先靈柩還在返回的路上時,消息已經傳到朝央殿。江鶦失手打碎了一只玉盞,清脆的聲響和婢女的驚呼也沒能把她從怔然中喚醒,四周忽然無比的安靜,凸顯得窗外雀鳥的啁啾刺耳不堪。

等待的日子如死水一般平靜,沒有一絲波瀾。江鶦一如既往地就寢、起身、梳妝、進食,卻仍一點點清減下去。

江琮來過幾次,江鶦只是派人傳話,閉而不見,除了近身侍婢,任何人都被擋在殿外。

夢境一夜一夜地重復。在夢里,那個人反反復復地對她說「我回來了」。每次醒來心腔都被甜蜜和痛楚交織著同時貫穿,盡避淚水濕透了枕衾,卻不覺得悲傷。

當春光籠罩著滿城飛絮,扶靈的隊伍跨過了寬闊的護城河,江鶦走出殿外,靈柩在攝政王的授意下被送到聖皇生前最常流連的清越軒,眾官員已素服靜候湖畔,他們吃驚地看著皇後姍姍而至,一身雲薄絢爛宛如天際莫測的霞光,發髻別十二支明月紫母金紋釵,眼角一抹揚起的嫣紅,鮮女敕嬌艷。

江鶦在群臣驚怔的目光中踏上折橋,緩步來到湖心。自她出現湖畔,江琮就無法將視線移開,不論何時何地,江鶦傾倒眾生的風華從來不曾湮滅,甚至不曾暗淡過。

失神間,江鶦已在攝政王面前站定,微微頷首致禮︰「父親。」

「皇後消瘦許多,還請節哀。」

「謝父親關懷,熙瑞已為自己選擇了最合適的歸宿,所以鶦兒並不悲慟。」

弊蓋開著,江鶦站在柩邊,目光柔和下來。站在這里的自己的一切,都是當初他所喜歡的模樣,淚猶未止,破涕而笑,「你答應過我會回來,現在你果然回來了。那時候我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要盛裝迎你歸來,穿你喜歡的衣衫,化你喜歡的啼妝,我現在的樣子好不好看?」

江琮站在軒外,沒有听見江鶦的低語,卻從她的神色中明白了一切。那些溫和的哀傷倒映在他眼里,然後如水流一般流進心底。

路上已經耽擱了許多,眼下必須將棺柩速速送往無塵山的皇陵安葬。時逢多舛之年,佛瞻寺似乎也不能再寧靜度日,停靈期間,除了住持和主事僧,佛堂一概不許隨意出入。江鶦跪在蒲團上,屋頂高而空曠,燻香遲緩地燃燒,四周是那樣安靜,仿佛與世隔絕了一樣。走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到了門口卻停住了,江鶦已經知道是誰,起身轉過臉來。

「既然來了怎麼又不進來?」

「我不想打擾你。」

「這里靜得過分了,你打擾不了我。」

江琮拈香在靈位前躬身祭拜,祭香插入壇中時,江鶦說︰「多謝。」

江琮一怔,然後看過來,「何必謝我。」頓一頓,又說,「你恨我吧?明明答應了要保他平安回來,卻言而無信。」

「我不恨你。」江鶦溫靜地看著他,「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事,而且我相信,這結局是熙瑞自己所希望的。從今以後,他可以不必再為別人而活。包括我。」

「你能這樣想就好。」江琮低下眼,然後飛快地抬起,「不管怎麼說你還有小玉書,還有母親和兩個妹妹。這幾天我不便打擾你,但如果你厭煩了清靜不想一個人待著,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江琮走出殿外,忍不住回頭一看,江鶦重又跪回蒲團上,挺直的背脊沒有流露出悲傷的痕跡,江琮抬眼把四周看了一遍,目光最終落在菩薩半闔的眼上,心里忽然有些恐懼,似乎這就是他的歸宿,並且,不久就會降臨。

月上中天了,佛瞻寺和整個無塵山被寂靜籠罩,佛龕里的長明燈不知疲倦地照亮它固守的小小角落。

江鶦有些乏困,卻奇怪地不願離開,于是就那麼倚著棺柩闔上眼簾。睡意很快襲來,朦朧中覺得有人往她肩頭搭了一件衣物,江鶦下意識以為是隨侍的婢女,卻突然想起能夠出入大殿的人選已被嚴格限制。

一念閃過,猛地驚醒過來。

目光相交那一剎那,江鶦的心劇烈跳動,一聲呼喊險些就要沖出胸膛,卻在嘴邊生生止住,剎那之間的撞擊,剎那後便又重回平靜。

「你瘦多了。」

良久,秦少辜先打破沉默,江鶦對自己應該說什麼毫無主意,听見這話,突然無法控制地笑了笑,那笑容落在秦少辜眼里,一半不解一半詫異,「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四年前我苦苦哀求上天讓你出現,你不見蹤影,如今我就要把你淡忘了,你卻在這防衛森嚴的地方來去自如,我知道我不是在做夢,可我還真希望這只是一場夢。」

「我來見你,是為了他。」秦少辜平靜地開口,遞出一方帕子,看著江鶦接過展開,「這是他母親留下的遺物,記著他真正的名字和生辰年月。他是錦國錦州人氏,家住京城琴梗堂,他走了,他的身世世上沒有多少人記得,我覺得他希望你知道。」

江鶦托著錦帕,雙手漸漸顫抖不能自控,「你怎麼會有這些?」

秦少辜淡淡一笑,當他決定送來這方帕子的時候,就已經注定要面對這個問題,無法逃避,「我其實姓江,本名熙瑞。」

江鶦怔住,世界突然失去顏色,停止了運轉,耳畔嗡嗡作響,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江熙瑞,你才是聖國真正的皇太子吧?」

秦少辜輕輕肯首,江鶦突然失笑,淺淡的笑聲回蕩在空曠屋頂,竟有幾分不知所措的淒狂,「是啊,你若不是聖皇太子,又怎會和蘇離的女兒青梅竹馬,我只覺得你的身世不簡單,卻沒想到會有那麼離奇。」

「我不是故意隱瞞。」

「不必再說了,你的立場我明白。」江鶦止笑,搖頭,把錦帕納入懷中,「謝謝你專程送來,等你踏出這里,你我就是敵人,再見面時不要怪我不念過去情分。」

秦少辜道︰「我能不能多留一會兒?」

江鶦神色輕動,沒有拒絕。

秦少辜又道︰「現在我們還是朋友吧?」

江鶦抬眼望過去,見他一心一意等自己回答,遲疑片刻,微微頷首,「嗯。」

「你還願意為我吹簫一曲嗎?」

江鶦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沉默。半晌後抬起頭來,眼中是回憶散盡後的平靜,「那支簫,已經摔碎了。」

秦少辜也不知道再說什麼,迷茫中想起一事,忙從腰帶上解下佩刀,「對了,這個還你。」

江鶦一眼掃過,認出那是月烏,心里最柔軟卻又最傷痛的一處突然被猝不及防地深深觸動,淚水差一點盈眶。然而她只是靜靜望著那不過尺余長的古樸短刃,許久許久,才單手接了,放在一旁案上。

一支供燭燃到了盡頭,「噗」一聲熄滅,秦少辜轉眼去看了看,輕聲說︰「我該走了。」

「嗯。」

「踏出這個門,我就是你的敵人。」

江鶦抬起頭,定定望著他,「是。」

秦少辜卻微微一笑,神情像是欣慰,又像是悲傷,「而你永遠也不會是我的敵人。」

江鶦怔住,然後回復平靜,慢慢轉過身去,時間仿佛凝滯了一樣,許久,背後飄起一絲輕風,殿中再度無聲無息。江鶦抽一支新的供燭,湊到火苗上將它點燃,燭身被灼熱侵蝕,很快流下淚來,她下意識撫過自己的臉頰,卻是干的。江鶦微微一笑,過去把門窗闔上,以防夜風吹熄了這些蠟燭。

戰爭不會因為悲傷停歇片刻,守靈期間,兩軍再度交鋒,墨河失守,接著是芍溪、折鼎關、閔尋等地,聖軍一退再退,錦軍也元氣大傷,因為暗殺組織五侯府的緣故,接連折損數員大將,一度到了陣前無人掛帥的地步。

京城同樣動蕩不安。新君以三歲稚齡繼位,攝政王獨攬大權,太後江鶦長居佛瞻寺,不問朝政。

日子一晃到了盛夏,江鶦自竹林中散心歸來,剛坐下便有執事僧通報,說宮里來了使臣,已經久候多時。

「讓他進來吧。」江鶦心不在地焉展開經卷。

來人跨入禪房,畢恭畢敬垂手而立,「詔書已經頒布,祭天儀典訂在下月初六,王爺希望太後能夠出席。」

江鶦運勁于腕上,一筆一筆慢條斯理地抄著,不曾間斷,也不見加快,使者忍不住輕輕掀起眼皮望去,目光正巧落在江鶦修長脖頸上,肌膚被陽光一照,牡丹花瓣一樣潔白。從寬袍大袖里伸出的皓腕縴手,尾指微微翹起,指甲尖長飽滿,有珍珠般的熒光流轉。

使者看得出神,腦中空無一物,突然見江鶦筆尖頓住不動,一下子如夢初醒,趕緊低眉靜候。

「下月初六我已有約,只有辜負王爺美意。」

「這……王爺說,王妃一直很思念太後,機會難得……」

「王妃進京了?」

「王妃已在路上。」

「若是到了,就讓王妃住在錦繡崖廊吧,我有空會去看望她。」

使者無奈,只得告退,走出不遠卻被江鶦身邊的婢女叫住,遞過來一張紙,「太後說,這物什就交由大人拿去交差吧。」

使者拿著一看,墨跡還未干透,想來應是剛才所寫。不管怎樣有個東西交代也是好的,于是小心翼翼地帶回。

江琮展開細細觀閱,唇角慢慢浮起笑容。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樹一菩提,一土一如來,一方一淨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淨,心是蓮花開。

江琮反復看了幾遍,正要收起,突然听見外面傳來連聲呼叫,跟「舅舅舅舅」一起沖滾進來一個小人兒,拿著半散的線軸,線在地上拖了老長。

「舅舅,天黑了怎麼就不能放紙鳶了?不是有月亮嗎?」

江琮心念一動,笑著把孩子抱起,「玉書乖,咱們去找你母後好不好?」

玉書眼楮一轉,認真反問︰「不是說母後在山上靜修,朕去了會打擾她嗎?」

「現在已是卯時,不會打擾。」

馬車避開主要街道,選一條僻靜的小路直上無塵山。玉書自記事起第一次出宮,不安地縮在江琮懷里,半隱于黑暗中的小臉幾分期待,幾分遲疑,江琮這才想起,牙牙學語以來,玉書竟沒再見過他的親娘。

江鶦這天歇得早,剛睡下婢女就跑來告知世子進寺的事,江鶦披衣起身,發髻來不及挽起,江琮人已到了門口,將她鬢發半散的樣子納入眼中,忽然覺得有些尷尬,只好晃一晃懷里玉書低聲說︰「還不快叫人。」

玉書猶豫著喊了聲︰「母後。」

江鶦淡淡說︰「皇上怎麼也來了,有什麼事嗎?」

玉書看向江琮,江琮卻笑而不語,玉書鼓起勇氣,「兒臣想讓母後和舅舅陪我把紙鳶放上天去。」

江鶦笑道︰「現在?」

江琮讓人提來一盞燈籠,「你沒有在晚上放過紙鳶吧,咱們何妨一試。」

寺後倒有一大片開闊的坡地,只是沒有風。夏蟬低鳴,月朗星稀,紙鳶很快飛上天,江琮把線軸交到玉書手里,讓幾個侍衛陪著去一邊玩了。

看著人都走遠,江鶦淡淡一笑,「一個小孩子懂什麼,我看這主意又是你出的吧。」

「就是我出的,你整天悶在寺里抄經,就不覺得不膩煩?」江琮倒坦率,「慈諳殿一早收拾好了,整天空著也不是個事。」

江鶦懨懨別開臉,「你們是真心希望我回去嗎,如果不是,就讓我在這里過幾天清靜日子。」

江琮拉住江鶦的手,「別人的想法都不重要,我看得出來,玉書希望你回去。你看看他,他現在的年紀還不諳世事,可是再大一些,他就會覺得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唯一會真心對他的人又不在身邊。」

這番話實在不像江琮會說出來的,江鶦不由愣了一下,回過神後笑著搖一搖頭,「你倒頭頭是道起來。」

「我自然最懂,我就是像他這麼大的時候沒有的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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