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鶦又愣一下,驚覺自己竟忘記了這些遙遠的往事,不經意間,恐怕已經觸動江琮心里那段傷心的回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江琮並不介意,只是一笑,「錯了錯了,我怎能拿玉書作比較,他自然要比我幸運得多。」江鶦早已洞悉他的來意,默默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淺笑,夜色中紙鳶已經飛得成了一個小點,若不是明月相襯,完全看不出來。江鶦望著望著,忽然心念一動,轉過臉說︰「我听人講,把願望寫在紙鳶上放飛,說不定能實現。」
江琮笑道︰「怎麼,你有心願了?說來我听听。」
江鶦搖頭,「不是每只都靈,要那種被老天收去的才算。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丟掉的那只,明明是一馬平川的闊地,卻從下午找到黃昏也不見蹤影。」
江琮哂然,「我記得啊,原來這只是被老天收去了?可惜上面寫的不是願望。」頓一頓又說,「這就對了。」
「對了什麼?」
「以後別再往紙鳶上寫那些傷春悲秋的句子,老天即使收了也不知該如何滿足你。」
江鶦失笑,這時才發現兩人的手還牽在一起,恍然之余,竟沒有倉皇甩開,而是下意識盤旋在那絲觸感中,突然驚覺他的手指涼得過分。
「你很冷嗎?現在可是夏天。」
「我沒事,只是有點累。」江琮抽出手指,「很晚了,我和玉書也該回去了。」
在他轉身之際江鶦突然叫住了他,沉默後卻只是一句無關緊要的叮囑︰「……自己的身體,自己上心點。」
「知道了。」江琮微微一笑。
江鶦跪在佛堂上,以最素淨的顏面告別過去。熙瑞永遠留在了這里,或許,應該叫他齊隱,那已經不重要——而自己,還要繼續走下去。
佛聲依舊。江鶦微微一笑,看一眼佛堂里的長明燈,忽然開口︰「佛祖教誨說人死如燈滅,這長明公總是亮著又有什麼意思?」
一旁住持方丈合手道︰「一人死而眾生長存,肉身死而魂魄輪回,生生不滅,經千百劫。」
江鶦又一笑,站起身來,「此番下山,以後恐怕就不大來了,我抄下的那些經書,留著也沒用,大師請替我燒了吧。」
住持方丈道︰「是。」
江鶦點點頭,該說的都說了,再沒什麼留戀,兩個僧彌一左一右打開廟門,獵獵山風倏然灌入,吹得衣袖鼓脹起來,江鶦緩緩邁出門檻,山階下是望不到頭的儀仗禮隊,黃幡華蓋如雲霞一樣鋪開。
江鶦在人們三呼千歲的聲潮中一步一步走過長長的紫毯,面色平靜。內侍將她扶上太後專乘的金根輦車,車簾垂下,那絢麗的刺繡圖案晃花了人們的眼。
禮隊調轉方向,迤邐下山。江鶦坐在轎中,頭頂是如洗的蒼穹,兩側是錦繡山河,身後,寺門逐漸遠去,這一次她沒有回頭。
永淳元年六月初五,太後懿德,離寺回宮,翌日親臨祭天儀典。
江琮放下筆,托著下頜看一眼紙上那行字。他很清楚史官用以描述這段歷史的句子,如此貧瘠,一板一眼,後人永不能想象出她登高時那傾世的風骨。
想著又取紙一張,略微思忖,隨性寫了下去。人言是牡丹,佛說是花箭。射人入骨髓,寫到這里停一下,微微笑起來,邊笑邊添上一句——「死而不知怨。」
死而不知怨。
在燈影下漾出光暈的幾個字,有一種義無反顧的甜蜜,江琮沉浸其中,忽然听見輕微的噗噗聲,一只飛蛾扇動著翅膀不停撞在燈罩上,江琮試著將燈罩取下,飛蛾打個旋,竟毫不遲疑投身火中,一股焦味傳來,那東西還露在火外的半個翅膀緩緩收攏進去,江琮幾乎驚住,直到听見有人在門外低聲稟報才恢復平靜,淡然地把燈罩蓋回。
「玉器房又來了一批新的,小王爺可要去看一下?」
江琮來到門外,家奴剛把一切擺放妥當,正魚貫離開。聖國玉石產地頗多,流于民間市場的玉器卻日漸稀少,據說每年開墾量的九成都進了攝政王府,也不知可信不可信,唯一無法否認的是這位權傾天下的王爺真真到了愛玉成痴的地步。
避家陪江琮進去,看一眼四周,悄聲退出,江琮拿起一只雙耳梅花淺口瓶,細細端詳一陣,手腕翻轉,玉瓶摔落在地,清脆的碎聲響起,江琮眼也不眨,撿起一片來看了看斷口,搖頭丟掉,又拿起一個靈芝玉雕摔出去,就這樣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直到玉器房里再也沒有動靜,守候在外的管家推門進入,見江琮一臉疲色地坐在椅子上,地面凌亂不堪,辛苦搜集來的玉器已經全部摔碎,卻沒有半點收獲。
「這里交給老奴,小王爺去歇息吧。」
江琮走出屋外,忽然為那些皎潔的月色所驚憾,他伸出手去想要接住一片銀羽,月光穿過指縫,悄然無聲地流走。他蜷起手指,卻只能感受到屬于自己的冰冷。
爆中,江氏一脈獨攬朝政,群臣不無詫異地發現近來早朝,除了攝政王,太後也開始頻頻出席,卻不發表意見,只是沉默地坐在簾後。群臣議論紛紛,誰也猜不準這背後隱喻象征的深意,時間長了,有些臆測難免傳到江鶦耳中,她只是一笑置之。
所有人中最高興的莫過于玉書,不上朝的時候,慈諳殿總能看到這麼一抹小小的身影在轉來轉去。
入秋便免不了提到秋後賦稅之事,有朝臣諫議征戰數年,百姓潦苦,賦稅不如暫時作罷,立即便有激烈反駁聲,說正因戰火持續,軍餉才必須擴充,百姓是人,難道將士就不是人?百姓不過潦苦,將士卻時刻都有生命危險,細數下來,厚此薄彼也是理所當然。朝堂上這樣的爭論听多了,玉書難免跟江鶦提起一二,還問餓是什麼滋味,江鶦笑一下,命人將午膳和點心全都撤走。
丙然到了下午玉書就難受不已,纏著宮婢要吃的,江鶦把他抱上膝頭說︰「才這麼會就熬不住了?想要饑腸轆轆,那還早著呢。」
玉書不願再體會下去,可是看江鶦笑意中頗有嚴色,又不敢提了,到了掌燈時分,江琮帶人送家中廚子新研制的幾色小菜給江鶦鑒嘗,見玉書吃得狼吞虎咽,大為驚異,從婢女那里知道原委後不由失笑著怨嗔江鶦︰「你給他說說就是,何必來真的,餓壞了如何是好。」
江鶦輕描淡寫地說︰「不曾切膚,哪能記住?」
江琮說︰「他尚在襁褓時,連哭一聲你都要揪心斷腸,這才大了點,怎麼突然能狠下心了。」
江鶦說︰「除了這些,我也無能再為他做什麼?」
玉書吃完東西又恢復了活力,過來纏著江鶦撒嬌。
江琮笑道︰「果然是血脈親情,我加上琬琰跟他相處多日,百依百順也不見他這樣粘膩,你這母後餓他一頓,他卻一點也不記仇。」
江鶦撫著玉書埋在她胸前的頭顱,「眼下入秋一段日子了,我想趁著天氣還算宜人,四處走走。」
「去哪?」慈諳殿的清幽寂寞江琮一向看在眼里,江鶦要出宮他也並不意外。
「就在畿輔一帶,遠了太亂,我也不敢去。」
「好。」江琮一口答應下來,又問,「可曾想過有誰同行?」
「我不知道,你安排吧。」
江琮淡淡一笑,「日子不太長的話,你帶玉書去吧,就對群臣說他得了風疹,這病會傳染,必須得去人少的地方靜養。」
江鶦一愣,半信半疑,「你放心嗎?」
「有什麼不放心,你離開玉書那麼久,也該補償一下,再說讓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對以後治理國家有百利而無一害。至于隨行侍衛,你就自己挑幾個信得過的吧。」
江鶦擁緊懷里幼子,沉吟一下,「你呢,不去嗎?」
「不了,父親近日要秘密整頓門閥,我走不開。」
江鶦一驚,正想細問,突然想起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話到嘴邊就又咽了回去。
江琮看出她的猶豫,笑一下,「是為擴充軍備的事。賦稅已免,軍餉自然要那些門閥顯貴來出,可是明要,他們又會推三阻四的說拿不出來。此舉必定惹來眾人不悅,可是父親勢在必行,朝中一動蕩,必定殃及後宮,我擔心你們母子處境尷尬,索性走得遠些,免了後顧之憂。」
江鶦想起兩個妹妹去年已相繼嫁入門當戶對的顯赫士族,此番整肅,二人的夫君恐怕也在其列,到時候萬一找她求情,自己確實很難應對,「還是你想得周到,不過,若是琬兒琰兒找上你呢?」
「我自有分寸,你就別操心了,快去籌備吧,這天氣早晚冷得很,御寒的衣物記得帶足。」
江鶦愣一下,微微一笑,「你真是變了。」
「我們都變了。」江琮沒有笑,他想起那夜皎潔的月光,看似輕盈,卻怎樣也托它不住,他忽然有種沖動,想說點什麼來挽留她,告訴她這樣的日子,朝朝暮暮相對也嫌不夠,然而糾結許久,終究還是站起來,聲音溫和,「我回去了,臨行前派人知會我一聲即可。」
筆地重游,清晏的秋光沒有無塵山上那般清凜,卻也是人間至好,多了幾分煙塵,幾分人氣,各有各的玄妙。軟轎來到花神湖畔,侍衛帶著江鶦一封親筆書函登上朱漆畫舫,不多時便有小舟劃來相迎。
江鶦登上畫舫,小酌片刻,忽然鼻翼盈香,抬眸望去,蘇詰已盈盈立于身前,算來已經闊別數年,她卻絲毫未變,盡避換了婦人的髻式,仍不失少女靈秀之氣。
「今天刮的是哪陣風,竟把您這位貴客吹來了?!」
蘇詰挨著江鶦坐下,半點不見生分,挽著江鶦胳膊,又給她斟了一杯。江鶦輕輕推開茶盞,臉上沒有笑意,「蘇詰,我此番來不為敘舊,只想跟你談一件正事。」
「正事?」
江鶦淡淡道︰「不錯,天大的正事。」
蘇詰坐直,「好,小女子洗耳恭听。」
「你只需轉告秦少辜,我願助他登上聖國皇位,但有個條件。」
蘇詰怔住,復而笑問︰「什麼條件?」
「和談。」
蘇詰輕輕咬住下唇,似在思索江鶦的話。
「我知道錦帝已為此事籌謀多年,可惜聖國卻有雄厚軍力,且地大物博,糧草豐厚,一旦久戰,懸殊勢必慢慢顯現,目前情勢對錦軍還算有利,再拖半年可就難說。」
蘇詰沉吟一下,「然後呢?」
江鶦已自顧自站起走向艙外,邊走邊說︰「仗已經打得夠久了。我會在清晏停留一旬,若想和談,好好把握這次機會吧。」
蘇詰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但是很快浮上一抹笑影,江鶦是冥冥中上天賜給他們的契機,當眾人仍在天地玄黃中躑躅,她已看透了個中局勢。一切正如所分析的那樣,短則三月,長則半年,錦軍就會漸露頹跡,她說得對,這場仗打得已經夠久了,尤其是對錦國而言。
江鶦依稀記得自己已經很久不曾睡過如此安穩的一覺,時光在她夢里快樂地倒流,那些隨春水盤旋而去的花瓣,一片片又飛回了枝頭。
婢女給她挽髻,輕聲說道︰「太後最近心情不錯。」
「人只要不想太多,心情都會不錯。玉書呢,又吵著要去放紙鳶嗎?」
「是,皇——少爺似乎特別喜歡紙鳶,清晏城里可以找到的款式幾乎都買下了。」
「哦?」說到紙鳶,江鶦眉間神色微動,不在意地笑道,「那就如他所願,去招些工匠來扎紙鳶,再辦個比賽什麼的,既是游山玩水,索性與民同樂。」
江鶦置下重金籌辦紙鳶會,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出七天便雲集了好事之人。會展當天昭還寺山腳下的草坡人頭攢動,排隊等著領紙鳶來放,半山腰,江鶦正帶著玉書坐在馬車里,玉書從來沒有見過這等陣仗,興奮又緊張地倚著江鶦,一雙眼楮滴溜溜地東張西望。
「若是舅舅在這里就好了,他總是能一下子就讓紙鳶上天。」
江鶦輕輕笑起,柔婉目光悠悠投向那些無憂無慮的人們,從他們手中飛起的紙鳶把天空染成無比絢麗的色帶,他們之中,有多少願望能飛進老天的心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