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壽 第十四章 野味

這不長眼楮的,似乎不只是老天爺一個吧?

眨眨眼,再眨眨眼,使勁揉一揉瞪得和銅鈴差不多的眼楮,再使勁地眨一眨。

灰不留秋的兔子……長著長長色彩斑斕羽毛翎子的野雞……肥肥的圓忽忽的野鴨子……

她仰起腦袋,仔細地打量剛蒙蒙亮的天空——

「這時節,還沒大雁呢。」男人很好脾氣地站在她一邊,順便拿腳丫子踢踢翻倒在地的這堆飛禽走獸,笑著問︰「你想怎麼吃?是生火烤著吃,還是支起鍋子來煮著吃?」

「我怎麼不知這里野味這麼多?」她蹲下來,雙手抱著膝,打量著似乎呼呼大睡著的野物,有些遺憾地道,「如果三年前我能有這些東西填肚子的話,又怎會差點餓死在破廟里?!」

「大概是這兩年才多起來的吧。」男人拍拍她的肩,聲音柔和,帶著明明白白的憐惜,「好啦,你昨晚上抱怨了半宿,如今真的給你肉吃了,你怎麼卻又不著急了?」

「我昨晚上那麼著急,也沒肉可吃,既然如今不著急,倒有肉可吃了,你說我還用不用著急?」她歪頭,瞅著他笑,「你乖乖交代,你到底是從哪里偷了這麼一堆野味回來?」

「你的繞口令一點也不好听。」他卻就是不肯回答她,只微微板起臉來,哼著說,「你到底想不想吃?倘若不吃,我可就要套車繼續趕路啦!哼,我可是告訴你,接下來這一大段路可是沒地方讓你可以歇腳烤肉吃的。」

「你不是從不曾出過黑山嗎,卻怎麼知道接下來這一大段路沒歇腳的地方?」她才不怕他是不是板著臉呢,笑眯眯地拔一根長長的野雞翎子,朝著腳邊的男人晃一晃,一定要刨根問底,「你告訴我啊,你到底從哪里撿來這麼多的野味啊?」

男人嘆口氣,仰仰有些尖的下頜,示意她自己往遠處看。

她笑嘻嘻地站起來,睜大眼楮瞧過去——

……

男人低頭瞧著像小熊一樣掛在自己身上的女人,不由學她樣子,翻個白眼。

「蛇啊蛇啊蛇啊蛇啊蛇啊啊啊啊啊!」

「十三,你長進多了,至少這一次是先將自己挪到安全的地方了,才大喊大叫。」揉揉自己被震得發麻的耳朵,男人雙手圈上身前女子軟軟的腰肢,墨色的眸子瞬間深邃得嚇人,嘴巴卻猶在繼續開女人的玩笑,「有什麼好怕的?暈過去的蛇而已!」

「……算我怕了你還不成嗎?」簡直是要狂噴咸水了,將眼楮用力壓在男人不怎麼寬厚的肩上,十三是又惱又怒又火又慌,狠拍男人的脊背,「套車套車套車!」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到哪里迷暈了這麼多的……啊啊啊啊!

「這野地里本就野物無數。」男人索性就這麼帶著懸掛在自己胸前的女子往老牛車邊上走,一邊輕笑著道,「我說要住客棧,你偏要省錢,說住住野地也不錯,吶,住了野地,偏你又這麼膽子小!」

十三再恨恨地拍他幾巴掌。

他搖頭笑,走到車前,將車上臨時打起的帳篷撩開,將有些腿軟的女人丟進去,反手拍拍有些沉重的肩頸,才動手將帳篷收起,折疊好,塞進牛車下的小箱子。

十三真的是腿軟腳軟,有些惱地看他收帳子,眼楮是再不敢看遠處。

「怎麼這麼怕蛇?」他收拾好帳子,走幾步,將那幾只野雞野鴨野兔子撿回來,找出一條小細繩子拴起來吊到車尾,再將老黃牛牽過來套車上轅,抽空瞅這個很乖地坐在車上的女人,笑道,「我一直以為十三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呢。」

「……誰沒有幾樣討厭的東西啊?」她哼一聲,沒力氣地仰躺在還未收起的被子上,隨手拉被角遮到臉上,含糊地道,「若知道你這麼壞心眼地迷了一大堆可惡的東西在身邊,打死我也不會來住這荒郊野外!」

若不是昨天下午他們路過的那小鎮里唯一的客棧只剩下一間客房,若不是她看天氣尚早,才不會一時興起地說要住野外呢。

「如今天氣暖和,正是野物繁衍生息的好時機,你想住野外,自然要做些防護準備的。」男人坐到車轅上,吆喝老黃牛上路,微笑著道,「十三難道不知嗎?」

「……明明是你拿什麼迷魂藥引來的!」她惱道。

她又不是瞎子,方才順著他示意看到一團團蜷曲著的蛇時,自然也順便瞧到了好多其他的野生之物,什麼老鼠黃鼬,什麼刺蝟田蛙……

倘若她眼楮夠尖利,說不定連被迷暈過去的蚊子蒼蠅也能瞅見呢!

「什麼迷魂藥?」男人無辜道,「那是二哥給我防蚊的,我哪里知道它有這麼厲害!」

「二哥?黑山的二當家?」她眼一亮,立刻忘記剛才的不愉快,翻身爬兩步,湊到男人身後,很好奇地道,「可是江湖上那個很有名的聖手道士?」

「二哥有這外號嗎?」男人卻似乎很意外地回頭望她,「我怎麼不知?」

……

你不知?哼,你當然不知啦,一輩子沒出過黑山的人,怎會知道江湖上的事!

暗中翻個白眼,她懶洋洋地再度倒回被子上,不想同這個男人說話了。

「十三,你同我說說啊,我對江湖一無所知,倘若咱們遇上什麼事了,我也好臨危不亂啊。」男人轉身,將她遮住臉的被子扯開,微笑著道,「說說好不好?」

「餓。」她索性直接送他個白眼,以示自己的不耐煩,「我早上起來就差點被嚇死,餓死啦,哪里有力氣說有的沒——」

一塊棗子糕顯在她鼻子底下。

她慢慢眨眨眼。

「昨天我在小鎮子上買的,也不知壞了沒有,你要不要吃?」男人微笑。

……

什麼他買的啊?她一直同他在一起,怎麼沒見他買什麼糕點?

這個男人,又哪里是會買糕點的人?

哼一聲,她伸手從他掌心拿起棗子糕,開始慢慢地吃。暗紅色的糕點,清香撲鼻,入口綿軟,即便再不常吃糕點的人,也能吃出這棗子糕的新鮮。

下垂著的視線,則不經意地瞥了瞥老牛車一路行過的密林。

黑山的人,該就在她看不見的某一處緊緊跟隨著吧?

昨天,她故意不住店,就是想看一看,看一看這男人到底會牽動黑山多少的注意力。

如今又是討她歡心的野禽野物,又是故意擺出來嚇她的群蛇,甚至還有這今早剛出爐的新鮮糕點——

哼,果然啊丙然,龍齊天如何會放心她將他親兄長如此簡單容易地帶出他的勢力範圍?

「阿壽。」她輕輕喊一聲。

男人微笑著望她。

「想不想去我出生的地方轉轉?」她不抬頭,只望著手中所剩不多的新鮮糕點,似是不經意地閑聊。

「……好啊。」男人還是微笑。

她同樣也微微一笑,將最後一口的棗子糕丟進嘴巴,隨意地側身一仰,便靠躺在男人的大腿上。

男人似是微微僵了下,但又或許只是她的錯覺,仰著臉兒望去,男人還是笑眯眯地,甚至抬手模了模她依然高高束在腦袋頂上的馬尾巴。

一切,是如此的自然。

如同,天下所有新婚燕爾的小夫妻一般。

「阿壽,如果,永遠這樣的下去,該多好。」她合上眼,含糊地笑一聲。

「好啊,我們就永遠這樣地下去啊。」男人的聲音听起來,有些遙遠,有些模糊。

輕觸在她發上的手,那極輕微的一顫,沒逃月兌她的銳利。

她卻是毫不在意地視而不見,微微扭了扭身軀,尋了個舒適的姿勢,親昵地靠著這男人,唇角彎彎地,心情愉悅地,睡去。

即便老天爺真的沒長眼楮,也請,讓她先嘗一嘗如此新鮮新奇的經歷吧,在她,萬劫不復之前。

慢吞吞的老牛車,慢吞吞地一路向著南,慢吞吞地走著。

男人照舊趕著車,她照舊懶洋洋地躺靠在車轅上,手里搖晃著一兩朵從路邊采的野花,吹著或輕快或婉轉或響亮的口哨。

偶爾的三兩句閑聊,大多數無語的沉默,卻很奇異地沒有一點點尷尬的感覺。

記憶中,從不曾有過如此輕松的日子。

輕松的日子里,她常常不由自主地來思考這個男人。

她與這男人相識三載,但其實不過是見面點點頭說一兩句場面話的交情吧,真的與他相處,其實也不過是這出了留春鎮的這些天而已。

相處了這些天,對這個男人,慢慢真正地開始了解。

知道這個男人是真的很不喜歡同陌生的人交往,甚至連稍微的近身,雖然不會板著臉拒絕,但微微縮起的眉,她還是看得見的。

知道這個男人其實十分的戀家,或者說其實真的不喜歡外出。在陌生的地方,晚上休息時,他總是睡眠極淺,稍微的動靜都會醒過來,而後合著眼假裝沉睡地靜靜等待天亮的到來。她默默看了,卻什麼也不會說,最多,在他每回三更半夜卻一直呼吸輕淺時,她會假裝沉睡著翻幾個身,順便將他的胳膊摟進懷里,或者將自己的胳膊壓上他,不見得會有什麼大的意義,但,次數多了,這男人的氣息也終于會慢慢變得平緩,最終沉沉睡去。

到了這幾日,這男人甚至習慣了會主動將她納進懷里,呼吸著她的氣息,在她還不怎麼困頓時已沉沉地睡了去。

這代表,他終于肯信任她了,還是,已經將她當作了……親近的人?

偶爾他睡去她卻清醒的一刻里,夜色里,她望著這個怎麼看怎麼帶著三分弱氣的男人模糊的面容,心里會有微微的酸,微微的苦,卻又含著一絲絲不易察覺覺的甜。

很奇異很奇異的感覺。

她這長長的二十余年的生命里,記憶里,似乎從來是只有她一個。餓了沒有人關心,渴了沒有人在意,病了沒有人照顧,甚至幾次遭遇凶險時,她能靠的,還是自己,唯有自己。

如今,卻被完全不同于自己的一個人依靠著,倚賴著,心情,真的很奇妙。

有時候,她會呆呆望著他合著的眼楮,呆呆出神。

那麼一雙看上去黝黑深邃的眸子,為什麼在偶爾望著她時,會是那麼的目光清朗?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這個男人,投注到她身上的視線,不再是初遇時那般的神色疏離?

愈來愈平常地被他清朗的目光注視著,那目光中毫不遮掩的溫柔靜謐,總會讓她心有些慌張,有些雀躍,總會怦怦跳得極快。

便會不由自己地面龐發燙發燒,便會不由自主地想逃開他的清朗目光。

有時候,她會呆呆地想,這個男人如此的望著她,是什麼心情,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我是真的……稀罕你。

那一夜,他似乎很是認真地說給她听的話語,總會在這一刻沖破她記憶的牢籠,跳出來對著她張牙舞爪。

真的很稀罕你。

會,是真的,還是,為了同她一樣的某種目的,故意的對她示好?

她雖然從不說,可心底,卻是那麼那麼的在意著這句話……稀罕著這句話。

即便是假的,即便只是虛與委蛇,她偶爾卻會自暴自棄地想,就算是假的又如何,就算是虛與委蛇又如何?這一生,又有誰曾如此的對她說過一字半字,又有誰會如此用心地來騙她?

即便是真的受了騙,她,還是開心的啊,還是覺得很甜很甜的啊。

很甜很甜的時候,她又總會問一問自己,我,又是如何的呢,我面對著如此心情的他,又是怎樣的心情呢?我還真的是如剛來留春鎮時那般的心情嗎?我對他,是假的,是虛與委蛇,還是,有著其他的存在?我會偶爾地說笑話逗他開心,我會不由自主地操心他是否睡得沉,我會這麼浪費時間地望著他發呆,我會想這麼一大堆有的沒的,我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呢,對著他?

卻,不論她想多久,不論她想多少回,她,還是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分不清,這個怎麼看怎麼帶著三分弱氣的男人,到底在自己心里,佔據著怎樣的位置與……分量。

她從小顛沛流離,她吃了無數的苦難,她甚至被人操縱如傀儡,她咬牙忍下一切,咬牙忍下所有,為的,是什麼?

有時候,她會冷笑,冷笑著說,好吧,好吧,沈十三,你辛辛苦苦了二十年,馬上就要達到目的了,難道你為會了兒女之情,就白白地讓你所有的心血付之東流嗎?

她立刻會啞然失笑。

她自孩童時便流離各地,從不在一處待上很久,往往剛剛熟悉了這一陌生的所在,剛剛結識了新的面孔,就會立刻流浪往新一處的陌生所在,重新去結識新一番的陌生面孔。寒來暑往,從不止歇,春去秋來,永無窮盡。

十多載的流浪,十多年的顛沛,她早已學會了將所有的所有漠然處置。

任何的感情,早已,不在她的記憶之內。

兒女之情?

她與這個男人之間,不過短短時日,竟會有了可笑的勞什子兒女之情?

炳哈,別開玩笑了。

不要說明白她底細的那些人不肯信,便是她自己,便是一萬個不肯信的啊!

可,情不自禁地想對這個男人好,無論如何,她總是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麼。

想不明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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