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阜康失魂落魄地回到飛觴堂,連老吳跟他說話都沒听到,逕自回到正房,往幾旁一坐,腦袋和表情只有一片空白。
待在二樓繡房的韻娘听說他已經回來了,馬上下樓,才進房門,見相公神色不對,就先讓麻姑出去了。
「相公……」她輕撫著邢阜康大受刺激的臉龐。「受了什麼委屈就說給我听,別憋在心里獨自承擔,你還有我。」
這番溫言軟語讓他木然的表情崩潰了,這才緩緩地、艱澀地將邢東岳說的話告訴韻娘,那些話讓他有遭到背叛的錯覺。
「我真傻,居然以為他是無辜的……想不到他也是害死我娘的凶手,既然已經娶妻,就該像個男人,負起責任,而不是逃到外頭,只顧過他們的好日子……」他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他這種自私的行徑,簡直不可饒恕!娘真是可憐,活生生被這對父子害死了……」
韻娘也沒想到還有另一個連邢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這一段禁忌的畸戀,更會間接害死了婆母。以為可以讓兩人和解,想不到卻結下更深的怨恨,這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那麼就不要饒恕,也不要原諒他,讓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好好懺悔。」她沒有那麼寬宏大量,做錯事的人,贖罪是應該的,更不會要求邢阜康要原諒對方,那就太虛偽了。
他抱住站在身前的妻子,將臉龐貼在她的胸月復之間。
「不過我也做了跟他同樣的事,無顧你的感受,逼你喝下避子湯,又把你送到別莊,我到底是邢家人,跟他們同樣自私……」
邢阜康很害怕變得跟生他的那個男人一樣,只顧著滿足自己的私欲,無視他人的痛苦,不配當人。
「相公的出發點是為我設想,只是錯在不該瞞著我,而我早就不怪你了。」韻娘可不希望他因此自責。
「再說把我送到別莊去,相公並沒有從此不聞不問,怕我吃不慣徽州菜,會沒有胃口,還要葉大娘找來一位蘇州媳婦兒,特地為我下廚,又幫我做了好幾件披風,就怕我會冷著凍著,還不時探望我,還在我生病時,親自伺候我,光是這些就可以證明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妻子的安慰和保證讓邢阜康的四肢百骸溫暖了起來,他就是他,跟邢家其他人是不同的。
不過這件事還是讓他的意志消沉了兩天,讓韻娘有些擔心,幸好三房的獨子阜永最近到屯溪那間當鋪做學徒,就算是邢家少爺,也要從基本做起,才能了解當鋪的整體運作,而屯溪又離家里近,也方便回來探視雙親,邢阜康目前尚無出遠門的打算,也就三天兩頭去看他工作的情況,希望能將他培植成左右手。
見相公有了精神,韻娘總算可以放心,也過了半個月平靜的日子。
到了四月底,除了早晚有些涼意,天氣穩定,夏天真的來臨了。
晌午左右,她倚坐在圍繞天井四周的美人靠上,全身放松,慢慢的,有些昏昏欲睡,難得能如此悠閑。
秀梅見她閉著眼皮,還以為睡著了,便打算晚點再來。
「什麼事?」韻娘掩唇打了個呵欠才問。
她又折了回來。「吵醒大女乃女乃了?」
「我沒睡著,有事嗎?」
「奴婢只是听其他人說三房太太昨天下午不小心扭傷了腳踩,心想還是要來跟大女乃女乃說一聲才行。」秀梅說。
韻娘將嬌軀坐正。「嚴不嚴重?」
「還好沒傷到骨頭,大夫說大概休息個十天就沒事了。」她回道。
「嗯。」想到在這座大宅院里頭,相公也只跟三房交好,不像其他幾房,除非必要,平時根本不相往來,如今有事,可不能毫不關心。
「我得去一趟三房那兒才行。」韻娘站起身來,打算進房換件衣裳再去。
秀梅連忙跟在後頭。「大女乃女乃現在就要去看三太太?」
「當然是現在去,拖到明天就太失禮了。」她說。
「可是麻姑跟著大當家去屯溪,只有奴婢跟玉梅兩個跟著大女乃女乃去嗎?要不要多找兩個人陪著?」秀梅問。
她這才想到要麻姑去買一些繡線回來,因為顏色較為特別,怕店家弄錯,才要麻姑跟著相公出門,這會兒不在府里。「你們兩個去就夠了。」
「是。」秀梅趕緊去把玉梅找來。
韻娘帶著兩名婢女,來到三房居住的養性堂,很快地被請進主人的寢房。
待她進門,就見寢房內除了李氏之外,還有個曾見過一面的邢玉蓉,以及她的貼身丫鬟,一張臉蛋哭得是梨花帶雨,像受到莫大委屈。
右腳腳踝上了藥的李氏就坐在幾旁,像是見到救星,否則還真不曉得該怎麼應付玉蓉這個佷女提出的要求。「怎麼來了?」
「剛剛才听說三嬸扭傷腳踝,就馬上過來。要不要緊?」韻娘一面說著,一面想著五房這個女兒來找李氏做什麼?是來哭訴的嗎?
邢玉蓉見她進門,連忙起身,然後掏出手絹拭淚,又趁沒人注意,狠狠瞪了韻娘一眼,都是他們夫妻的錯,害自己的嫁妝、首飾,還有剛做好的幾套襖裙都被拿走,只能穿一些舊衣,眼看出嫁的日子愈來愈近,心里當然著急了。
李氏一臉笑咪咪。「都怪我走路不小心,踩空石階,才會扭傷,幸好沒有大礙,上過幾次藥就會沒事了。」
「那就好。」她在邢玉蓉方才坐的椅上落坐。
于是,兩個女人開始閑話家常,當娘的總是關心兒子工作情況,擔心他不能勝任,或吃不了苦,韻娘便將相公對邢阜永的夸贊告訴李氏,听得她眉開眼笑,也放下心中的大石了。
邢玉蓉見她們聊得開心,便偷偷跟貼身丫鬟說了些什麼,那名丫鬟馬上悄悄離開寢房。
「打從進門到現在,我似乎還沒跟玉蓉堂妹好好聊過?」韻娘終于將話題拉到她身上。
「是啊,堂嫂。」邢玉蓉有意無意地在「堂嫂」稱呼上,多了幾分嘲諷意味。
韻娘自然是听出來了,不過不以為忤,笑得更為嫣然。「方才哭得那麼傷心,是誰讓你受委屈了?」
「當然是你那相公……」她一把火氣升了上來。
「我相公做了什麼?」韻娘故做無知地問。
見韻娘裝得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似的,邢玉蓉火氣更大。「他把我的嫁妝、首飾和衣裳全都拿走,要我怎麼出嫁?是想讓我被婆家的人看不起嗎?我爹欠下的一萬兩賭債,難道邢家就真的還不出來嗎?」
「這次是一萬兩,下次呢?邢家的當鋪營收再好,也是要養一大家子的人,還有那些真正有在做事的伙計,不是為了還你爹的賭債。」對付邢家的人,要是太過客氣,只會讓他們以為好欺負,得要挑明了說。
「既然你是他的女兒,總不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當然要負起一部分責任。」
邢玉蓉說得咬牙切齒。「我看是你們夫妻倆想要私吞邢家的財產。」
「我相信帳目上記得一清二楚,玉蓉堂妹大可以去查,不過,也要你看得懂才行。」韻娘意在試探,心想依她驕縱的性子,大概也沒有耐性去學看帳本,只怕連大字也認不得幾個。
一旁的李氏差點笑出來。
這下可把邢玉蓉氣得臉都扭曲了。「你……」
還真讓她猜中了!韻娘眼底沒有笑意。「下回你爹要是又跑去賭了,我會跟相公說不要再拿你們的東西來抵,就讓賭坊的人把他斷手斷腳,省得連累大家,把其他人都拖下水。」
「你這女人根本是蛇蠍心腸!」邢玉蓉指著她的鼻子罵道。
「沒錯!玉蓉堂妹終于看出來了。」韻娘就是要讓邢家的人都知道,別想佔她便宜。「心腸太好只會讓人爬到頭頂上,當然要壞一點,才不會被人吃定了,你說是不是?」
李氏連忙打圓場。「好了,都是一家人,不要傷了和氣……」
「誰跟她是一家人?」邢玉蓉呸了一聲。「誰不知道她嫁給一個孽種,虧得她還能沾沾自喜,自以為是當家主母了——」
啪!的一聲,韻娘一個箭步上前,直接賞她一記耳光,立刻出現五指印。
「你最好記住,我的相公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再敢用那兩個字罵他,只要說一次,我就打你一次。」韻娘魄力十足地威脅。
邢玉蓉一手捂著面頰,先是不敢置信,接著眼中淚花亂轉,最後嗚咽一聲,然後奪門而出。
「這麼做好嗎?」李氏擔心地問。
她坐下來啜了口茶。「忍氣吞聲只會更讓人瞧不起,她可以侮辱我,但只要侮辱到我相公,就不能輕饒。」
「阜康能娶到你,真是太好了。」他們夫妻一直在等的就是她,希望她的出現,能帶給那個孩子快樂和幸福。
韻娘衷心感謝。「相公的身邊還有你們,是他的福氣。」
兩個女人相視一笑。
又聊了一會兒,韻娘才起身告辭,帶著兩名婢女踏出寢房。
「大女乃女乃那一巴掌打得太好了!」秀梅激動地說。
玉梅點頭如搗蒜。「一巴掌還不夠,應該多打幾下!」
「有達到警告的目的就夠了,不然打人,我的手也是會痛的,想一想還真是劃不來。」韻娘笑說。
兩名婢女受教了。
當她們踏出養性堂,瞥見邢玉蓉正跟一名男子說話,韻娘悄聲問了婢女,才知是大房的次子邢阜塘,由于對邢阜翰的印象太過惡劣,既是同胞所生的兄弟,又能好到哪里去,讓她更懶得應付邢阜塘,但為了避嫌,韻娘決定繞路走。
「她出來了。」邢玉蓉讓丫鬟偷偷去把邢阜塘請來,無非是想要利用這個堂哥,好讓那個女人背上不守婦道的罪名,被丈夫給休了,才能消自己的心頭之恨。
「你不是喜歡她嗎?這可是個大好機會,要是錯過了,下次不知要等多久……」
邢阜塘不像兄長那麼明目張膽,總是有所顧忌。「還以為找我來有什麼急事,她身邊還跟著兩個婢女,想接近她不容易。」
「我看是你沒那個膽量!」她不禁譏笑這個堂兄沒用。
他不禁又看向韻娘,似乎打算往另一條路走,再也情不自禁地追上去。
邢玉蓉馬上露出得逞的笑容,等著看好戲。
待邢阜塘趕上韻娘主僕,秀梅和玉梅馬上擋在主子面前,一臉提防。「阜塘少爺找咱們大女乃女乃有事嗎?」
「我……」他的目光越過兩名婢女,望向站在她們身後的韻娘,原以為會看到一張含蓄地低垂眸光、不敢望向自己的柔媚俏顏,結果正好相反,她不但敢直視著他,眼底還有著三分鄙視、三分冷淡以及四分不齒,仿佛看出自己在打什麼主意,不禁感到羞慚,想說的話全都堵在喉嚨。
韻娘瞧見他眼底的遲疑,明白邢阜塘看懂了。「走吧!」
「是。」秀梅和玉梅跟上去。
就這樣,邢阜塘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她們離去。
「怎麼就讓她走了?」邢玉蓉氣惱地走了過來。
他只能搖了搖頭,轉身返回善慶堂。
留下來的邢玉蓉則氣得直跳腳,臉頰上的火辣刺痛不斷提醒她,從小到大,沒人打過自己,這個仇是結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