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城街道整齊干淨,小販卻挺多的,笑容滿面的沿街叫賣吆喝,好不熱鬧。
靳懿威跟範敏兒一行人陣仗不小,走到哪兒都少不了招人注目,但他們這幾日已習慣這樣的目光,絲毫沒受到任何影響,吃了東西,填飽了胃,便往另一條商家林立的大道走去。
範敏兒想也沒想就前往一家規模不小的茶坊。
茶葉是宜和洋行最大的買賣,她小時候記憶最深的就是在茶葉堆里玩,牙牙學語時不是學喊爹或娘,而是茶的品目,懂事後,嗜茶如命的爹更是訓練她如何選茶、品茶,有著生意頭腦的母親則教她從商之道,說起來,她爹娘睿智,早早就看出日後洋行生意只能寄望她這個女娃兒,才會教會她那麼多事,讓她練就一身買茶葉不必試飲,光聞其香、看茶葉的形態光澤,就知品名優劣的本事。
門口伙計一見到他們,連忙哈腰將他們請了進來,還歉然的表明,老掌櫃正在招待一名遠來的貴客,由他這名資深伙計先陪同招呼。
範敏兒道聲謝,看著表情一成不變的靳懿威,「這家店逛完我們就上車。」
他只是點頭,並未多言。
夫妻間的互動在下人眼中是霧里看花,說來,靳懿威話不多,但絕對是寵範敏兒的,她要做什麼,他鮮少說不,可為何夫妻不同房?
範敏兒大約逛了一圈,茶品項目極全,大多是中上等好茶,在看到一角正在試喝茶飲的五旬老翁後,下意識嗅嗅空氣中的茶香。
商人本色,她豎直耳朵偷听,見衣著富貴的老翁與店家掌櫃有說有笑,一雙澄澈水眸在桌上的茶具及茶葉上轉了一轉,愈來愈听不下去。她先向陪同的伙計微微一笑,接著就往茶桌走去,緩緩開口,「老掌櫃說這茶是極品就是極品了?真是明前龍井?這里不會是詐人的黑店吧?」
她的話說重了點,但因為相貌佳,眼神無辜,不帶火兒也不帶羞辱,兩鬢斑白的老掌櫃起不了半點火氣,只道︰「夫人此言差矣,這店可比老朽的年紀還大,若是黑店,早該不在了。」
「真的,這位夫人,這家店是丁城老店,不會誆人的,瞧,這包裝拿出去,附近幾個城鎮都識得,也是一個好朋友推薦我來這兒買的。」五旬客人說得口沫橫飛,全身行頭亮晃晃的,但那張皺紋爬滿的老臉可見滄桑,雙手粗糙,顯然是近日才發達的。
範敏兒一雙明眸迅速掃過他全身上下後,微笑的問︰「敢問老丈,‘明前’的‘明’所指為何?」
「這——」五旬客人被問的一楞,老臉尷尬漲紅。
範敏兒自在的在他身邊坐下,「老丈,你這樣可不成,什麼都不知道,人家說是最高級,你就要撒大錢買了?這個‘明’指的是一年二十四節氣的‘清明’,在這個節日前采收的茶葉曰‘明前’,只是這茶的品質……」
老掌櫃臉色微微一變,卻見她徑自拿起茶杯為自己倒了一杯後,煞有介事的細細品味,一笑——「老掌櫃還真沒騙人,這品質是對的,價格也成,你買吧。」
五旬老翁一楞,怎麼這美麗少婦說一串話,繞了一圈回來,還是要他買?
他這趟上丁城就是要買這家老茶行的茶,將茶分送給那些眼楮長在頭頂上的親朋好友。過去他們看不起他,現在他買賣賺了大錢,定要教他們再也不敢小看他。
老翁開開心心的買了一堆貴得咋舌的茶離開了。
一旁的伙計有些不明白,怎麼做了這麼一大筆買賣,老掌櫃臉上卻不見喜色?
老掌櫃見伙計疑惑的看向自己,便要他到門口去守著,看著坐著不動的一對儷人,男的俊美出色,不說一語,已氣勢攝人;女的明艷動人,年輕貌美,但一雙含笑水眸卻讓他一望心驚,好像什麼事都逃不過她那雙眼。
他輕嘆一聲,在她對面坐下,開口問︰「夫人有什麼要求?說吧。」
她笑道︰「真上道,剛剛替老掌櫃挽救了貴店的商譽,老掌櫃便如此大方。」
此言一出,靳懿威眉頭一蹙,玉荷、雁子跟蘇二更是一頭霧水。
接著,範敏兒買了與五旬老翁同款的茶品,但價格卻僅有市價的兩成五,幾個下人眼楮差點沒瞪凸,就連一向不見情緒的靳懿威,眉頭都不自覺攏起。
差價如此多,範敏兒還不客氣,白女敕如蔥的縴縴玉指朝右方一比。
幾人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就見擺放著各式以鐵、陶瓷、玻璃等茶罐的原木架上,有一罐看來並不起眼,半透明玻璃,可見內裝的茶葉。
她道︰「那一包茶就當送的吧,與貴店商譽一比,也算便宜。」
「可那包茶、那包茶……」老掌櫃吞吞吐吐,心在淌血。
她先向玉荷、雁子跟蘇二示意他們稍微走遠一點,再看著仍靜靜為自己泡茶、喝茶的靳懿威。
他默默看她一眼,繼續悠閑品茗,表明沒走開的意願,她也不勉強,對著老掌櫃道︰「我知道那是產量極少,茶香還有著香味的‘黃茶’。」
老掌櫃臉色瞬間一變,她怎麼可能光憑一眼就知道!
靳懿威喝茶的動作一停,看著她的目光帶著思索。
「老掌櫃你說,這種專門獻給皇帝的貢茶怎麼會出現在你店里?我帶走可是在幫你解決麻煩呢,不然那也是燙手山芋,要是我向地方衙門——」
「不不不,夫人拿去,老朽送了。」
老掌櫃好想哭,黃茶確實是他偷偷留下來的。他是愛茶之人,對這種少見茶類情有獨鐘,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有人眼楮這麼尖,一眼就看出來了。
最終,範敏兒收獲滿滿的回到馬車上,一張俏臉志得意滿。
靳懿威坐在她對面,心忖這閨中女子何來的過人天賦,能面不改色的坑人,還坑得理直氣壯,再加上那張楚楚可憐的臉蛋,讓人火氣上不來,只能苦笑接受。這真的是天賦而已?
另一輛馬車上的玉荷跟雁子雖然不是很明白個中緣由,卻忍不住贊嘆,這樣的主子比男人還厲害呢,真的是迷死人不償命。
同車的蘇二也用力的點頭附和,在他眼中,夫人真的是又美又能干,主子願意再娶她,真是太好了。
範敏兒的存在,成了這一行人的財神婆。
他們一路往江南走,每經一省市,她就東挑西撿一些價格平易近人的商品,等到了下一個城鎮再將這些東西賣出,價格至少都翻一倍。
面對丫鬟、小廝們崇拜的眼神、贊嘆的言辭,她倒不好意思,這其實是嵌在靈魂深處的商人本色,明明有機會賺錢卻放過,這會讓她槌心肝呀。
她平靜地道︰「物以稀為貴,何況我挑的都是比較特別的東西,加上品質好,要找買家一點都不難。」
說是這麼說,上回在茶葉上的獲利,可是靠著她高超的賺錢手腕,提高到簡直令人發指的地步,明明僅以兩成五的價格購得,她硬是了得,竟以四倍價錢月兌手。
這一筆生意促成後,連少言的靳懿威在用膳時也忍不住開口,「那一批茶是怎麼回事?」
她沾沾自喜的回答,「那批茶確實是好茶,但不是明前采收的茶,只是冠上明前二字,在市場價格就能高上四倍,老掌櫃其實也沒虧損,只是從五旬老翁那賺取的高額利差轉到我這里來而己,至于我轉手再賣,其實是幸運的找到一個跟五旬老翁一樣只認老店包裝就覺得是明前好茶的客人罷了。」
「但不知一個養在深閨的千金庶女是如何識得其中差異?又如何找到冤大頭當客戶做買賣?」他一臉淡然,可話語犀利。
「這就是我厲害的地方,老天爺給的天賦,你要說是瞎貓踫上死老鼠也成,合該我天生就是吃買賣這行飯的。」這話夠驕傲的,反正不管她怎麼解釋,他肯定一樣懷疑,她又何必花腦筋來自圓其說。
靳懿威對她的懷疑是多,但對她竟然願意拋頭露面掙些盤纏,更是難以置信。
他一日日靜靜觀察,見她不僅有經商的手段,還游刃有余,對商品流通難易的敏銳度十足,仿佛她早已做過成千上萬筆生意似的,信手拈來就是一筆好交易。
「我今兒買了一批貨,你看看,等我們到下個城鎮,又能吃大餐了。」範敏兒巧笑倩兮的回過身,示意坐在另一桌用餐的雁子將她新買的貨拿一套出來。
這里是一家客棧的上等廂房,範敏兒從不是個吝嗇的主子,她跟靳懿威吃什麼,其他人就吃什麼。
雁子、玉荷、蘇二及兩名車夫一開始還誠惶誠恐,最後也習以為常,但即使同處一廂房,他們仍離主子桌遠遠的。
雁子很快的走過去,將手上一套精巧細膩的象牙雕刻放到桌上。
「謝謝。」範敏兒說得自然,這一點也是讓其他人都有些不適應的地方,畢竟一個侯府千金從小養尊處優,主是主,奴是奴,階級鮮明,範敏兒如此客氣,當下人的反而有些無所適從,但漸漸的也稍能習慣了。
「靳懿威,你看,我買了不少象牙筷子,這些都刻了不少花草鳥獸,栩栩如生,很美吧。」範敏兒傾身靠向他,眸光熠熠,歡喜地展示她的戰利品。
他點點頭,不能不承認,眼前的她也很美,惹人憐愛的容貌看上去極其柔弱,行為舉止卻那麼朝氣蓬勃,詭譎的是,這樣的矛盾一點也不沖突。
範敏兒一瞬也不瞬的對上他的黑眸,「謝謝。」
他沒問謝什麼,只是將一盅湯品挪到她眼前。這段日子多了銀子,在客棧用餐時,她幾乎餐餐必點這種湯湯水水的東西。
她勾起嘴角一笑,她的一聲「謝謝」其實包含了對他太多的感激,如今她能朝著夢里的江南而去、能這麼自在的做生意、能這麼放松的過生活,全都多虧有他。
重生一回是老天爺給的恩賜,她不會想一些傷春悲秋的事,能活得多精彩就多精彩,在她眼中一切都是令人喜悅的、美好的,所以這一路上她比任何人都好奇,什麼都看,能吃的也不忘嘗嘗,當然,最重要的是多將好貨搬上馬車。
當範敏兒在忙這些事時,靳懿威大多留在客棧的房間內,有時一行人已準備上路了,不見她回來,他卻絲毫不生氣,反而耐心極足地等數個時辰,直至天黑看到她,才會淡淡的說句,「再住一晚,明早出發。」
範敏兒回來時往往累極了,所以對這個貼心之舉,她極為感激,雖然在他人眼中,他們這對夫妻真的是對奇葩,睡不同房,見面時卻不尷尬,無比自在。
這一晚,她在梳洗後,端著一杯親自沏上的香醇黃茶,走到相鄰的房間敲了敲門。
來開門的是蘇二,她朝他一笑,隨即走進雅致房內,見靳懿威還在桌前看書,便走到他身邊,「這茶泡得不濃不淡,你喝了不會影響睡眠。」
他看了她一眼,點個頭,她明白這就叫「謝謝」。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他們對彼此間的作息已有大略的了解。
範敏兒在忙著當錢奴時,靳懿威大多在看書,書的種類極廣,但隨著他們離江南愈來愈近,他看的書就愈偏向農書,像是如何屯墾、水利、種植、牧養、備荒之類的,她知道他是在為定容縣較為弱勢的百姓規劃。
定容縣雖是富賈之地,但一樣有貧富差距的問題,富者恆富,貧者恆貧,農耕者無力開懇新田,只能貧困度日。
她主動在他身邊坐下,雖然早就知道他會是一個百姓愛戴的青天大老爺,但看著他如此認真,忍不住想到他的早死。難道是如此用心,無暇管顧自己的身子?
「咳!」她輕輕咳了一聲,引起他的注意後,才一臉嚴肅的道︰「靳懿威,我知道你腦袋里想很多事,但是我們到定容縣後,要忙的事肯定更多,我勸你還是別太拼太操,先保重自己,日後才有體力干活。」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在他听來很莫名其妙,但她有時候說的話又很實際,一點也不像世家千金。
見他還是一臉不以為意,她忍不住又道︰「我這是擔心你啊,太子被廢,一干重臣遭罪,皇上遲遲沒立儲君,朝廷看似平靜,私下定是風起雲涌,動蕩不安,不少官員要嘛明哲保身,要嘛找靠山選邊站,但不管選哪邊,都需要用白花花的銀子來疏通打理——」
他突然沉聲打斷她的話,「你如何得知這些事?」
「呃,猜也猜得出來,我又不是個笨的。」其實是這身子保留的前身記憶,原主想嫁皇親國戚,私下可花了不少金銀買消息,就怕嫁錯人,掉了腦袋。
「你還猜出什麼?」
「有錢才能辦事,定容縣是富賈之地,金山銀山最多,一些需要辦事的達官貴人往往會到定容縣找錢,你是縣官,絕對無法置身事外,麻煩事鐵定多如牛毛。」
靳懿威神情復雜的看著她,內心竟沉重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總之,這些——」她突然從袖子內拿出一迭銀票放到桌上,「當官跟做生意沒兩樣,要錢也要人,兩者皆俱,事情就成功一半,」她咬著下唇,頓了一下又道︰「雖然我們不像一對正常夫妻,但我一點也不後悔嫁給你,到江南後,這些錢你就妥善使用——不對,是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反正夫妻同體,我的銀子就是你的銀子,我唯一的條件就是,你絕對不可以累死自己。」語畢,她俏皮一笑,輕盈的離開房間。
靳懿威凝神斂眉看著桌上那杯仍散發茶香的茶水及一迭厚厚的銀票,心緒翻騰,五味雜陳。
蘇二走過來,眼眶熱熱的,感動的說︰「小的從府里出事以來,就替主子擔心,府里從沒人會替主子著想,主子能帶多少銀兩到定容縣當父母官,小的心里有數,又想著這一路風塵僕僕的到那里,主子會不會門面寒酸而被那富商大賈瞧不起,沒想到——」他說到都哽咽了,真是替主子高興,能有夫人這麼好的妻子。
靳懿威淡淡的說︰「我要休息了。」
蘇二忙拭去淚水,點頭離開。
燭火下,靳懿威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靜靜的看書。
悶熱的夏夜下了一場短暫的雨,沁涼的風自半開的窗吹入屋內,桌上的燭火早已熄滅,天空已露魚肚白,但床鋪上的靳懿威因一夜的輾轉反側才剛睡著,此時睡得正沉,還作了個夢——要我說,能嫁給靳大人多好,一個自律又善待百姓的人,肯定也會是好丈夫。
好吧,靳大人的後半輩子就我來養了。
一個清脆溫暖的女子嗓音在一片漆黑的夢境中響起。
靳懿威在睡夢中低語,「讓我看見你,你到底是誰?」
但一如他重生後的這些年,這個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重復再作的夢,永遠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