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軒雨閣內
修長十指輕觸琴弦,通體瑩白剔透的白玉琴身,在燭光之中顯出一種朦朧之美。歐陽帝絕靜靜地看著置于案上的雪玉琴。
為什麼他執意要留下她呢?是因為她是到現在為止,唯一能夠听完他琴曲的人吧。所以他才會把她帶到他的山莊。
娘臨死前的叮嚀他依然記在耳邊,他——要把《絕心曲》練到世上再無人能夠听完。只是彈琴之聲,總是希望能夠遇見听曲之人。而今他遇到了,卻沒想到是像她這般的女子。
窗外的枝葉在微風中輕輕顫動。
驀地,黑眸一斂,歐陽帝絕左手中指一撥,霎時之間,一道琴音之氣破空而出,白色的紙窗應聲而裂。
「出來吧,我向來不喜歡鬼鬼祟祟的人。」淡淡的語氣,有著一絲不悅。
窗外依舊只有風聲,沒有任何的回應。
薄唇一抿,歐陽帝絕似笑非笑地望著黑沉沉的窗外,「我討厭不听話的人呢。」
素手一翻,眼看又要撫上琴弦。一道嬌俏的女子聲音急急道︰「別彈,別彈,我出來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勾勒著妖嬈的身段,鐘容容翻窗而入道。若是真讓他彈起雪玉琴來的話,只怕她不死也會功力盡廢。
「肯出來了嗎?」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頎長的身子重新坐回軟榻之上。
「歐陽帝絕,你出手不用那麼狠吧,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那一道琴氣,差點畫花了我的臉。」鐘容容忍不住地抱怨道,好在她身手敏捷避開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你是在怪我嗎?」他輕挑劍眉,冷冷地看著她。
「哪……有。」她脖子一縮,趕緊否認道,隨即又低下頭小聲地嘀咕著︰「我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居然這麼對我。」
想當年她因為年幼無知,一時太……太好心了,所以傻傻地把年僅7歲倒在路邊昏迷中的他帶去見父親,因此也注定了她往後倒霉的日子。
他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但卻是練武的奇才。
一物克一物,這話套在她身上是再適用不過的了。
身為一代高手鐘放的掌上明珠,她鐘容容天不怕、地不怕,唯一讓她害怕的只有歐陽帝絕。只要一被他冷冷地瞪著,她就會有種頭頂發寒的感覺。
「對了,听說你今天帶了個女子進山莊?」她好奇道。有女子進絕日山莊並不奇怪,但若是歐陽帝絕親自帶入山莊的,那就奇怪了。
他雖然生得傾城傾國,但是對于女人卻向來冷若冰霜。從來不曾見他上過哪些青樓妓院,更別說是有什麼紅顏知己了。
就連她這個身材妖嬈、臉蛋美艷的武林第一美女,他都可以不假辭色,很難想象他這輩子會正眼看什麼女子。
「听說?是听誰說的?」歐陽帝絕嗤笑一聲,修長的手指撥開了額前的一撮如絲長發,「是越眠還是莫沙呢?看來我的手下似乎和你交情不錯。」
「這個……」鐘容容不自在地干笑一聲,「這麼說是真的了?」
「是又如何?」他輕掀唇角反問道。
不如何,只是很讓人吃驚罷了。微聳香肩,鐘容容瞥了眼歐陽帝絕,絕世的容顏,冷冽的氣息,即使嘴角在笑,但是卻讓人感覺不到任何的笑意,烏黑的發絲,順著白皙的面頰而下,發絲之中,隱約閃爍著金色的光芒。
「你還戴著那耳墜?」她說著,伸手想要撫開他的發,看看那是否是她之前所見過的耳墜。
歐陽帝絕微一側頭,修長的五指在半空中截住對方的手腕,「這不是你可以踫的東西。」
「小氣。」鐘容容不滿地嘟囔了一聲。
黑色的眸子閃過一絲冷光,卻沒有說話。
這墜子,能踫的只有會飲下血飲紅的人。而這樣的人,會出現嗎?若是出現的話,又會是在什麼時候?
輕煙裊裊,薄紗軟帳。
幽幽琴音流瀉于十指之間,歐陽帝絕雙手撫琴,目光卻盯著躺在綢帛之上的女子。
「唔……」一聲輕輕的支吾聲從床上傳來,女子微蹙柳眉,翻了個身,「茵茵……」
好困,真的好困。仿佛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一般。琴,又是誰在彈琴呢?是茵茵吧。
琴聲依舊,修長的十指撥動著琴弦。
唔……好奇怪,茵茵平常不會在她睡著的時候彈琴啊,「茵茵,我還想要再睡片刻。」她依舊閉著眼楮咕噥著。
琴聲倏停,背著光的清瘦身影緩緩地走到床邊,歐陽帝絕低頭望著躺在床上仍然睡得雲深不知處的人兒。從她熟睡的呼吸來看,她的內力可說十分的高深,但是這股內力卻凝滯在她的體內,而不像一般練武之人通及全身,收放自如。
她真的不會武功嗎?亦或是……
「你睡得夠久了。」清雅的聲音淡淡地溢出,歐陽帝絕微蹙著眉,手指劃過唐顏雨稚女敕的臉頰。
好舒服的聲音,不會太嘶啞,卻也沒有太高亢,不過——絕對不會是茵茵聲音。是誰呢……不甚情願地睜開眼楮,看到的是一雙深邃如星的眼眸,然後是那高挺的鼻梁、不點而紅的朱唇、尖尖的下頜。
這是一張男子的面龐,而她的閨房,照說這會兒連爹都不可能入內,更何況是一個陌生的男子。她該不會是在做夢吧,因為爹娘老念叨著要給她找戶人家嫁了,所以才會連做夢都夢到陌生的男子。
只不過——這張臉,好像有點熟。唐顏雨怔怔地想著,然後在片刻之後,雙眼驀地睜大。
「啊!」一聲驚呼伴隨著「砰」的一記亮響,唐顏雨整個後腦勺直接撞到了床梁上。老天,好痛!這種痛楚的感覺,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霎時之間,記憶又回到了腦海中。是啊,她不小心跌落下懸崖,然後遇上了這個有點問題的男子,接著,又像貨物一樣地被他拖著走。
「醒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歐陽帝絕俯看著小臉皺成一團的人兒。
這麼疼,想不醒都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嚇人啊!」捧著發疼的腦袋,唐顏雨強忍住落淚的沖動嘟囔道。一覺醒來,出現在面前的不是茵茵那張熟悉的臉,而是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男人。沒有嚇傻是她夠鎮定,只是委屈了她的腦袋,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大腫塊。
「我……嚇人?」歐陽帝絕一愕。怎麼也沒想到她醒後的第一句話竟然會是這個。
「對啊。」唐顏雨理所當然地點點頭,「你看,都腫起了一大塊。」她指著撞傷處給他看。若非他剛才靠得太近,她又怎麼會受驚嚇。如果他剛才有走遠點,她最多只會有「驚」而沒有「嚇」。
「那又怎麼樣?」他雙手環胸,冷冷地瞥了一眼她的紅腫。
怎麼樣?「茵茵每次看我身上有腫塊都會幫我揉的。」小嘴一癟,她開始懷念起了茵茵。好想要看見茵茵那甜美的笑容和柔柔的聲音。不知茵茵現在怎麼樣了,會不會也想著她呢?
「茵茵?」歐陽帝絕眉頭一皺,他已經好幾次從她的口中听到這名字了,「茵茵是誰?」他有些吃味地問道。她是他的東西,所以她該在意的只有他。
「茵茵是我的貼身婢女。」唐顏雨奇怪地看了拉長了臉的他,「不過茵茵對我可好了,每次都會幫我收拾爛攤子,從來不會大聲說話,也不會吼人,而且每次都會幫我揉揉。」
「揉揉?」茵茵是個女子,這讓他不覺松了一口氣。
「就是這樣啊!」唐顏雨說著,拉起歐陽帝絕的手貼在了自己的後腦勺上,「茵茵會邊吹氣,邊揉揉,一直揉到我不疼了為止。」茵茵的好簡直說都說不完。
他臉色微變地想要抽回手,卻在踫觸到她的頭發時猶豫了,不知名的情緒在一瞬間涌起,宛如涓涓細流。他——竟然會心疼她的傷,「……疼嗎?」手心中的腫塊,他知道她撞得著實不輕。
「當然疼了。」她癟了癟嘴,抬起手審視著手臂上的淤青,現在不光是身上有傷,連頭都受到「重創」。早知如此,她就該選蚌黃道吉日再出門采摘棉白木。
他的手不自覺地開始揉著她的傷,在她的面前,他都快不似自己了。
「唉,你輕點嘛!」揉的力道太大,讓她疼得更厲害。
「你還怨?」生平第一次做出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的動作,她竟然還嫌棄。
「可是真的很痛嘛!」若是他去當丫鬟服侍人的話,十成十不會被主子喜歡。
他抿了抿唇瞪著她,「你該知道,我從來不替別人干這種事。」他提醒道,手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放緩了力道。她該萬分感激他,而非是一再地抱怨。
「是嗎?」她隨意地喃喃道,渾然沒把他的話放心上,「那你應該常常做才對。」她說著,壓根沒有注意到此刻兩人間看起來有多曖昧。「男女授受不親」的教條,已讓疼痛刺激得拋諸于九霄雲外。
「……」他沒好氣地放下手,他對她的特別她竟然當作成了應該。早知道他剛才就不該幫她揉這腫塊。
「哎,你怎麼了?」頭上的溫暖驟然消失,她轉頭看著他的一臉怒氣的表情,「好吧,謝謝你幫我揉淤血,剛剛就當我說錯話了好不好。」她吐了吐舌尖,自發自動地再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腦袋上。唉,一個男子怎麼就這麼愛斤斤計較,一點都不肯吃虧。
「……」他盯著她,不可否認,她的話讓他的怒氣有些平息,但他沒有必要再去做剛才的那種蠢事。
「怎麼樣,我都已經向你低頭了,你可以快點開始了。」她不耐煩地催促道,小手晃動著他的手臂。
「……」他不語。
「喂,快點啦!」
「你……」可惡!手竟然違背意志地開始揉起了她頭上的腫塊,更可惡的是,他——竟然下不了手一掌劈暈了她。
唔,好舒服。他的動作讓她舒適地眯起了眼,直接把對方當成了茵茵的替身,「對了……」她像想起什麼似的開口。
「什麼?」
「我好像已經很餓了。」她手按著肚子道。
「……」揉著腫塊的手由掌變拳,踫上了這樣的女人,真是……英雄氣短!
「爺,她真的是唐家的小姐?」看著吃得毫無大家閨秀形象可言的女人,莫沙有點震驚地問道。好可怕的女人,簡直就像是餓死鬼投胎似的,就算是山野村姑都比她吃得有格調。
雖然他們在她昏睡的時候已經查清了她的身份,但是——現在,他在懷疑自己有無調查錯誤。
「我……是啊。」回答的人是唐顏雨而非歐陽帝絕。嘴里嚼著食物,唐顏雨含糊不清地說道。她不是瞎子,對方眼里的震驚她當然有看見。不過肚子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千金小姐的莊重先放一邊,填飽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我沒見過別家的小姐,有像你這麼吃的。」這樣的「大家閨秀」,也實屬難得了。
「那是因為她們沒有像我這般餓了一天一夜。」不然準也和她一個樣。咽下了口中的食物,她的目標開始轉向了大碗中的湯水。
淳厚的香味,伴隨著桂花的花香,自有著一股清雅的甜味。
好喝!唐顏雨一連喝了好幾口,「對了,你平日彈琴都沒人在一旁听嗎?」吃飽喝足,她轉頭看向歐陽帝絕,問出了這個她一直想問的問題。
「怎麼說?」手中端著一杯清茶,他手指撐著下頜反問道。
「不然你干嗎要我留下來听你的曲子啊。」她聳聳肩道。絕日山莊如此之大,要找出幾個家僕來听他彈曲絕非難事。甚至老是站在他身後的這兩個侍從模樣的人,就可以听他彈曲啊。
長長的睫毛輕輕一眨,歐陽帝絕的眼瞥向了站在一旁的越眠和莫沙,「的確,應該說是沒有什麼人敢听完我彈的曲子。」「爺!」越眠和莫沙齊齊叫道。他們也很無奈啊,若是真的听完了爺的曲子,只怕他們也一命嗚呼了。
可是為什麼她總覺得怪怪的。唐顏雨晃了晃腦袋,「那我需要在這里留幾日?」
「幾日?我有說過你只需待幾日就夠了嗎?」歐陽帝絕懶懶地輕啜了一口清茶道。
「可是……我總得回唐府啊。」她急急道。此刻家里恐怕為了找她,已經亂得雞飛狗跳了吧。
「回唐府?」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輕抬眉眼。莫名地,他不喜歡她口中所吐出的話。回唐府——在沒有得到他的允許之前,她哪里都不能回!
「對啊,我不可能在這里待上很長的時間,我得回家,我爹娘會擔心我的,還有茵茵也會擔心我的,另外還有我栽種的那些花草,如果沒我照顧它們的話……」
修長的手指,赫然按住了那喋喋不休的雙唇,「我不喜歡听這些話,明白嗎?」他說著,平靜的面龐之上,有著初次相見時的漠然。
心口之中驀地揚起一股不甚舒服的感覺,這種陌生的感覺是他所不曾體會過的。既然他要她留下,那麼她只能留下,不是嗎?
唐顏雨怔怔著,那貼在她唇上的手指,冰冰的,涼涼的,似乎在吸取著她唇上的溫暖。雖然他的語氣依舊平平淡淡,但是她卻覺得他是在生氣。
他……生氣了嗎?因為她說要離開?「你……」
「這里是絕日山莊,沒人可以違逆我的話,包括你。」他盯著她冷冷地道。因為她,他已經破了好多例,但是這並不表示她可以放肆。
他要別人的絕對服從,而違逆了他的人,通常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只是,胸口之中,對于她的那股異樣感覺又是什麼呢?
收回手,歐陽帝絕站起身子,朝著廳外走去。而唐顏雨則呆呆地看著那白色的背影,手指,不覺撫上那曾經沾染上冰涼氣息的雙唇。
一身鵝黃色的高腰拖地長裙,如瀑布般的長發沒有梳起,而是任其披散在肩上。
縴縴玉臂一手撐著腦袋,一手掩唇打著哈欠。
來到這里已經有兩天了吧。自從兩天前的那頓飯之後,她便沒有再見過歐陽帝絕。
明明是他硬把她拖來山莊听他彈曲,但是卻又不再出現在她面前。真是不知道那男人究竟怎麼想的,亦或是說,他打算放她回家嗎?
她兩天沒有回家,想必家里會亂成一團,爹娘很可能急得到處找人。至于茵茵,會在找她之前先大哭一場,畢竟茵茵看似勇敢,其實膽子小得很。而且過不了幾天,她的畫像估計就會上官府衙門的榜單,位列于尋找失蹤人口這一欄。哦,還有她園子里種的那些花草,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