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未到,葉霜的懲罰還未結束,衛昀康就帶著她風塵僕僕地趕回京城。
因為德王府的消息傳大了,王妃惡行敗露,世子爺憤而離家出走,德王一病不起,皇太後怒斥王妃,讓皇上派人四處尋找世子爺,這是一方消息。
另一方消息是,家廟起火,世子妃夜逃,不慎落水,幸得婢女舍身相救,三人被沖至河道下游,世子爺得知消息,不眠不休,徹夜尋找,終于在一處破廟里,尋到正在發高燒的世子妃和茫然無助的婢女兩名,夫妻大團圓,世子爺這才曉得德王病重,于是領著身子剛剛痊愈的世子妃回到京中。
一進京城,他們沒有回王府,衛昀康先領著葉霜進宮,明面上是報平安,實則是在帝後面前告大狀。
夫妻倆雙雙跪在皇太後與帝後跟前,俯身低頭,擺足受害者角色。
當衛昀康把證據拿出來,葉霜才發現自己那份口供太小兒科,簡直上不得台面。
衛昀康提供的證據包羅萬象,左氏謀害幾任世子妃的事有人證、有物證;左氏偷竊先王妃嫁妝,謀取私利,有帳冊可查;在京城各處及近郊,以王府名義欺良霸善,強買強賣,佔了幾千畝田地,以及鋪面十數間……一筆筆,皆有確鑿的證明。
衛昀賢、衛昀良兄弟,奪人妻女為婢妾,收受賄賂,買官賣官,惡行馨竹難書,更是教人忍無可忍。
皇上看著成冊的資料,竟比自己手中掌握的更加齊全,這才恍然大悟,衛昀康多年來的紈褲歲月不過是隱忍,他依舊是當年那個有為的少年狀元,他聰明睿智,城府極深,一出手,便讓人退無可退。
同樣的資料看在皇後眼里,心里泛起一股寒顫,這人夠狠、夠毒,也夠絕。
老德王過世後,他一反常態,成了乖張孤僻、不求上進的男人。
起初她還對此感到懷疑,但戲可以演一天,演不了一年,可他不但演了一年,還整整演上七、八年,當所有人都認定他是個無可救藥的廢物之後,誰知他竟藏著黑手,暗地搜羅多方證據,一舉將繼母、兄弟打進地獄。
不是她輕敵,而是衛昀康這個男人太可怕。
「好心機、好城府,你用這種手段對付自己的母親和兄弟,本宮該贊你一聲冷血嗎?」
皇後忍不住譏諷,她病了多日,臉色樵悴黃,便是用再多的粉,也遮掩不住。
她的諷刺換來皇上的冷眼。
皇太後也忍不住微蹙柳眉,這個媳婦終是心歸外家,盤盤算算的全是娘家人,沒把丈夫兒子放在主位,難怪皇上會看重淑妃,可惜,她本還想著嫡庶有別,可眼下,要是真讓太子坐上那個位兒,天下就不是魏家的,而是要變成左家的了。
也罷,太子雖仁厚,能力卻遠遠不及三皇子,光是耳根子淺這毛病,早晚會成為左氏的棋子。
她冷冷瞪了皇後一眼後,轉頭問衛昀康,「有這些證據,為何早先不拿出來?」
「昀康不管後宅事,手上只握有弟弟們行差踏錯、母妃侵佔先母的嫁妝的實證,這些物證,昀康是要用來提醒父王,萬望父王多管教弟弟們,免得日後鬧出大事,德王府面子不保,先祖蒙羞,可是父王……」他嘆一口氣,子不言父之過,所以他很恰當地讓話停在這里。
在場哪個不是明眼人,哪個不曉得他那口氣的背後意思。
德王重權,與左家勾結,怎會在乎這種不過幾個平頭百姓和金銀錢財的小事,把這種事鬧大,與左氏分心,背了左家的意,對德王而言才是真正得不償失。
皇上沉吟半晌,問道︰「這些年,你為何作偽,一改過去行事,流連青樓花街?」他是個疑心病重的,若不問個究竟,他無法對衛昀康放心。
衛昀康就是在等皇上問出口呢,如此一來,他才能真誠剖心,要演感人肺腑、賺人熱淚的好戲,千萬不能主動,否則會顯得矯情。
他不卑不亢的回道︰「啟稟皇上,倘若昀康表現得一如過往,父王必會逼昀康志在朝堂,坐穩勢力,然而祖父臨終前,曾緊緊握住昀康的手,一再叮囑,「帝心英明,四方歸順,百姓安樂,民生樂利,衛家一心盡忠,自該在朝堂穩固之後,退隱于市,不該成為皇上的心月復大患。」
「昀康牢記祖父遺訓,曾經多方規勸父王,然而父王戀棧權勢,汲汲營營,想造不世之功、名留青史,不但與祖父遺訓相悖,也與忠心報君相違。自古忠孝難兩全,昀康只好寄情書畫,出入風華,不思上進,背負惡名,以致父王失望放棄,放任昀康自生自滅。
「昀康並非不知左氏面慈心惡,背後造謠、污我聲譽,並非不知兄弟多方惡行,敗先祖名譽,只是為著家和萬事興,百般忍耐。沒想到葉氏一個無心之舉,請來太醫為妾室通房把脈,以延續大房血脈,這才揭穿左氏為世子之位,毒害昀康妻妾數人,眾人心生不滿,紛紛將左氏多年來的惡事抖出,昀康這才曉得,前四任妻子的真正死因。
「事情鬧出後,左氏惱羞成怒,竟一把火想燒死葉氏,孰可忍、孰不可忍,她們都是好人家的女兒,是父母長輩手中的珍珠,左氏卻為了個人私欲,魚肉他人……」
昀康說得悲憤,葉霜哭得淒涼,一對小夫妻被欺負得這麼慘,誰看了都要心酸,可憐啊,這麼狠毒的後母,怎麼老天不降下響雷,把她給活活劈死。
再加上過世的老德王,他處處為皇帝著想,這份忠心耿耿,滿朝文武,還能在誰身上找到?
這讓當皇上的怎能不心軟、不心生感動?
忠臣吶,老德王和衛昀康才是實實在在的忠臣,不貪慕榮華、不追求權勢,所作所為只為忠君愛國。
「都听明白了?」皇上瞥了皇後一眼,冷冷的道。
皇後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久久說不出話來。
「昀康,你想怎麼做?」皇太後凝聲問。
「祖父遺訓,承爵者不可以在朝堂任官,倘若兩個弟弟願意退隱朝堂,昀康便讓出世子之位,周全祖父遺願。」
「你搜羅這麼多人證、物證,總不會只是想兄友弟恭,把爵位讓出去吧?」身上的疼痛讓皇後控不住情緒,也控不住苛薄的嘴巴,她不相信有人費上大把大把功夫,只為著成全別人,這種鬼話,誰信?
左氏是她從小就親近的堂妹,多年來,便是靠著這點姻親關系,讓左、衛兩府關系親密、多方合作。如今德王病重,她本想讓外甥襲爵,好在朝堂上繼續扶持父兄,可衛昀康如今鬧出這一出,是想逼她斷尾求生?
冷著臉,她看向衛昀康和葉霜的目光里,摻著眼刀子,一下下往他們身上戳,可夫妻兩人像是沒感覺似的,一貫地裝弱、一貫地悲慘,讓皇後想挑刺,也尋不出個理兒。
「搜羅這些人證、物證,是想求得皇太後、皇上、皇後娘娘為昀康作主分家,為求子嗣,昀康不願意搬回王府,決意置府另居。昀康什麼都不要,只想把父王接到身邊照顧,父王年邁,又患有惡疾,如今癱瘓在床,昀康唯有悉心照料,方能對得起父王養育之恩。至于王府、爵位,昀康皆無心思。」
听到這里,葉霜適時伏地叩首,柔聲道︰「萬望皇太後、皇上成全!」
不要左氏歸還偷竊的銀兩,不要在朝堂上佔權,甚至連爵位都不要,只想要一個年邁病弱的老父?天底下難得竟還有這樣的孝子。
聞言,皇太後和皇上皆極為動容,倘若這樣的人才、品德卻不能為朝廷所用,實是可惜。
皇上眼也不眨的瞅著衛昀康,胸中潮涌,無數念頭翻轉,他的容貌像極母親年輕時,品格卻肖似舅父,想起舅父不居功名、急流涌退,滿月復奇才,卻甘心領著閑差、賞花度日,唯有先皇有需,方挺身相助,有這樣的臣子,難怪先皇能創下太平盛世,他也該有這樣的忠臣,凌兒也該有。
至于皇後,她恨恨看著這對虛偽的夫妻,感到惡心,卻不能語出批判。
一筆筆證據在眼前,她明白自己再不能護短,否則恐怕連自己都會陷進去,何況人證、物證提上台面,尚未細細推敲呢,誰曉得推敲下去,事情會牽扯出多大一筆,到時萬一堂妹、外甥頂不住,一把火燒上左府,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皇太後看看皇上,再看看皇後,察覺兩人心底各有考量,她微微一笑,衛昀康這個心思重的,果然每件事都朝著他預料的方向進行,很快的,他就能心想事成了。
終究是自己的娘家人吶,她能不看顧幾分?
皇太後淺笑道︰「讓德王府分家吧,樹大分枝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左氏又牽連著皇後娘家,鬧大了,面子上都不好看,不知皇上、皇後心里怎麼想的?」
「母後想得是,就分家吧,再待下去,昀康這孩子不知道何年何月能生出嫡長子。」皇上看了一眼衛昀康,續道︰「朕明白,你一心遵守祖父遺訓,可當年舅父為栽培你,花了好一番心思,倘若不能為朝廷所用,豈不可惜,收收心吧,朕允你一年,先回去把家事處理好,再回來報效朝廷。」
「可是……」
衛昀康有話想說,卻讓皇上阻止,「甭說什麼可是,朕說了算,葉氏!」
葉霜嚇一大跳,連忙道︰「臣妾在。」
「你這次受了這麼大的委屈,朕給葉大人再升個位兒吧。」
她的腦海中猛地生出許多問號,為何?葉知瑾對葉霜又沒多好,這種賣女求榮的男人,何必給他太多甜頭?
「稟皇上,家父能力不足,正五品官職對家父已然負荷太重,倘若再升官,旁的官員側目也罷,若因此誤了百姓就糟了,求皇上收回成命。」
有女兒替父親把好處往外推的嗎?他看看葉霜,再看看衛昀康,龍心大悅了,她這是受到衛均康的影響嗎?把國擺在家前面,把朝廷利益看得比自己重要?
好、很好,這樣的女人,必會教養出無私的兒子,為大魏朝留下賢臣良官。
「那你想要什麼賞賜?」皇上又問。
葉霜想了想,她已經推辭了一次皇上的好意,要是再婉拒,就顯得太矯情,但要什麼呢?
衛昀康也替她擔心,就怕她一個沖動,獅子大開口,把皇上的感動給打消了,那就得不償失了。
所有人都望著葉霜,惹得她壓力大,腎上腺素快速分泌,突地,她腦子一動,揚眉笑道︰「求皇上賜臣妾一個匾額。」
「匾額?你要開鋪子做營生?」皇上不禁失笑,怎麼都沒想到她會要這種東西。
「不是臣妾,是世子爺!爺有兒子了,要當榜樣的,再不能像過去那樣成日游手好閑,所以商議著要拿嫁妝的鋪面做幾門生意。」
皇上定定的看著她清靈澄澈的眼楮,態度真誠無畏,所以衛昀康是真的遵循祖訓,無心朝堂?很好,就讓他先開鋪子吧,他就看看他有多少能力,能做出多大的事兒。
只消一眼,衛昀康已經猜出皇上心中所想。
出宮時,衛昀康控不住激動,緊緊握住葉霜的手,她是個福妻啊,再沒有比這樣的形容更恰當,她的話讓皇上加深對自己的信任,接下來,該大展鴻圖了!
馬車上,衛昀康閉眼假寐,葉霜卻不時偷瞄他。
她想著,這人的心是什麼做的,怎能面面俱到,周全得讓人尋不出半點破綻。
幾次想開口,想想又覺得算了,男人心,海底針,撈不到就別勉強,只是她還是很好奇的!
他忍不住了,笑著張開眼,一把掐上她粉女敕的小臉,道︰「有什麼話想問就問吧。」
葉霜順勢靠上,把整個人窩進他懷里,最近,她戀上這個姿勢。
「為什麼要演這麼多年的戲?倘若要讓皇上知曉祖父與你對朝廷權勢沒有野心,當初把話講清楚不就得了?」
「理由很多,首先,當年我十五歲,手邊只有祖父留下的三千兩和十六個隱衛,我沒有足夠的實力對抗左氏,以及她的娘家和皇後,倘若鋒芒盡出,我的小命能保得住?
「第二,皇上生性多疑,沒有這幾年的戲碼,空口白話,他能相信我沒有野心,相信我只想盡忠朝廷?終究,我的身子里流著父王的血液。
「第三,父王當年身子強健,正在四處擴展勢力,他那麼努力,我怎能不讓他好好表現?誰知道那些勢力,日後會不會成為我的助力?
「第四,衛昀賢、衛昀良當年還沒長歪呢,他們不夠歪,怎顯得出我的正直,爵位又怎能理所當然落在我頭上?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當年的我還不敢確定,三皇子是不是皇上心目中的繼位者。」
成事者,不能或缺天時、地利、人和,當年的他一無所有,需要爭取包多的時間與實力,讓自己站穩腳步。
她沒猜錯,他要的不是退隱或爵位這麼簡單,他要的更多、更深,他身上確實流著衛鋅的血,骨子里也想爭個名留青史,豐功偉業。
真不是普通的月復黑,他什麼都要,卻表現出什麼都不要的豁達。
難怪皇後這般怨恨,七年時間,他演出一場大戲,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左氏算什麼,她創造出來的完美形象,被他幾個謠言、幾條證據就戳破,不像他,他才是真正的偉人塑造者。
他把左氏的惡毒、皇上的多疑、王爺的努力、兄弟的性情全數算進去,甚至連未來的輔佐對象都模透之後,他才開始動作,當所有人都懵懂無知時,他已經一步步邁向成功道路。
「皇上已經松了口,要你進朝堂,你還需要營商嗎?」
「當然要,皇上為什麼允我一年理家事,他是要測驗我,對朝廷權勢是真無心還是假無心,多虧你的話答得好,讓皇上對我又去除幾分疑慮。接下來的一年,咱們得把鋪子一家一家開起來,爺得忙得腳不沾地,一方面是宣誓對權勢朝堂無心,二方面是讓皇上親眼見識爺搜羅財富的能力。」
葉霜想了想,又問︰「搜羅財富?所以爺的目標是……戶部?」
聞言,衛昀康眼透驚喜,她果真是個聰明的,舉一反三,一點通透。「對,掌錢便掌了桌,天底下沒有不愛財的,朝廷沒有錢就無法運轉。」
他要在戶部里呼風喚雨,要助三皇子繼承大統,要讓左氏理解何謂惡貫滿盈,想到這兒,他不自覺目光透出恨意。
她被他的凌厲視線嚇到,縮了縮肩膀,輕喚,「爺……」
衛昀康放柔了眸光,低頭問道︰「怎樣?」
「爺恨左氏,對嗎?因為她幾次傷你、害你,甚至讓你差點兒失去性命。」葉霜的聲音透著疼惜。
這是深藏在他心中的秘密,連祖父都不曉得他已經知道真相,他藏得很深,不教任何人發現,他望著她,深深嘆息,半晌後,才重重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