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節從知府大人那里借來兩百名兵卒,一回到府衙,就將人手分派下去,他從當中挑出二十個口齒伶俐的、三十余名能認字讀寫的留下,剩余的一百多人全發派到近郊,砍竹子造筏,而縣府衙差負責安排這兩百人的飲食起居、生活所需。
他大筆一揮,寫下幾條防範水災需要注意的條例,諸如︰儲備干糧,將家中對象搬往高處、隨時備妥緊急包袱、制作阻水沙袋……等等,再讓挑選出來能讀寫的三十余人照他所寫的,利用今晚騰寫千份,明日再交由口齒清晰的兵丁,分送到邑縣每戶人家里,並加以解釋。
爆節就住在衙門後頭的公廨吏舍,因地方不大、屋舍老舊,多數的官員都在外頭置產或賃屋,因此現在里頭只住了宮節和其他兩三戶人家,宮節沒考慮過住在外頭,實因阮囊羞澀,能省則省。
他們與其他兩戶人家共享一個大門,門後有五個院子,因宮家人口不多,所以只分配到後頭一個小院落,六間房住他們一家子剛剛好。
院子里有一口井和一株老樹,老樹枝葉茂盛、樹干粗大,宮華初來乍到,見到這棵樹時曾笑道︰「夏日里,有好地方可以乘涼了。」
牆邊還有幾棵芭蕉和一塊花圃,剛搬進來時,花圃里雜草叢生,現在已整治得略略有模有樣了。
爆節把事情交代下去後,便帶著邑縣圖志回到公廨,兩名正在廳里縫縫補補的婢女听見聲響,探頭往外看。
這兩名婢女是蜀王所贈,名喚紫屏、苓秋,芳齡十三,她們進門後,宮節沒再為她們更名,本來宮節雇了個婆子來家里準備三餐,可婆子年紀太大、廚藝不佳,恰恰苓秋做得一手好菜,宮家父子可憐了幾日的腸胃總算得到救贖。
雨滴滴答答下著,打在芭蕉葉上分外大聲,紫屏眼尖,看見是宮節回來,馬上拿把傘迎到門口。
「大人回來了。」紫屏低聲道。
他們齊齊走過院子,一陣風挾帶雨絲吹來,宮節冷不防打了個噴嚏,他吸吸鼻子問︰「少爺人呢?」
「少爺在書房里,已經讀好幾個時辰的書冊了,午餐吃得也不專心,隨意吃兩口又回書房里窩著。」
紫屏口氣里帶出幾分薄怨,真不曉得什麼書這般好看,讓人茶飯不思,白白浪費了芬秋在廚房忙和整個上午。
「我去換下衣服。」
爆節朝紫屏點頭,徑自往屋里去,他不習慣讓人伺候,兩個丫頭也知道他的脾性,便各自做各自的事。
她們是那日慕容郬連同長隨一起送來的,經過細細挑選,心性、脾氣都是好的,她們不像外頭那些不正經女子,心底存著不該有的心思,盡避有好事者捕風捉影、張口謠傳,說她們兩人是蜀王送給宮節做通房小妾的,也沒影響兩人的處事作為。
她們自忖只要行得正、坐得端,何懼他人之言。
因此兩人在服侍大人、少爺時更加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如無事便盡量不在主子跟前晃,免得有心人說嘴。
爆節換好衣服後繞進書房,宮華見著他,嚴肅的小臉拉出一道光華。
爆節朝他微微點頭,走近,看他在讀什麼。「中午有沒有好好吃飯?你現在正在長身子,營養很重要。」
「華兒知道。」宮華低頭應下。
他看著兒子一身沉穩氣質,一雙眼楮隱含郁色,實不像十歲小兒,只是奈何家逢巨變,再天真的孩子也得迅速長大。
如果能夠選擇,他情願孩子痴憨一些、快樂一點,可惜環境非由他所能決定。
模模宮華的頭,心底有幾分不舍,揚起眉,他說道︰「讀書是好事,不為顏如玉、不為黃金屋,為的是那份見識與胸襟,但也不能成天窩在書房里,身子骨還是要顧的,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用健康去交換。」
「華兒明白,我會經常到屋外繞繞。」
爆節點點頭後道︰「我想了又想,男孩子總不能肩難挑、手難提,連上街都得乘轎,待過幾日,我想尋人幫你聘個師父,教你武藝。」
「華兒願意習武,但還是覺得應該先置下房產,再花這筆銀子。」
這件事,他也盤算過好幾次,住在這里,進進出出、人多嘴雜,想要有些隱私竟是不能,無論如何還是有自己的家宅比較安妥些。
爆節听著他的話,心有所感,這孩子竟也懂得替家里設想。
的確,祁鳳皇朝官員俸祿並不多,七品縣太爺每月只能領十二兩銀,一家子吃飯、開銷,若是再攤上官場應酬,根本不夠用,幸而宮節不為升遷而四處交際,然眼下家里多了紫屏和苓秋,想賃屋買房,都得再節省。
「我是擔心,這一等二等的……你就要大了。」
「放心,華兒每日清晨都繞著院子跑上幾十圈。」
「那個院子才多大,跑上幾十圈能頂什麼用,況且遇上下雨下雪的還能跑?」
爆華自然明白,那話兒也不過是安慰長輩的心思。
爆節淡淡一笑,把話題揭過。「算了,那件事日後再議,華兒,你過來幫我看看。」
他把邑縣地圖攤開,放在桌上,右手下意識地轉動毛筆,左手指順著邑縣城區、郊區繞過一圈,又回到鳳舞城內,他低聲自語,「倘若淹水的話,我該怎麼疏散百姓?」
他看一眼外頭,會淹嗎?外面的雨勢並不大,難道……
「听說,每年三月蜀州有幾個縣都會泡在大水當中,尤其以邑縣首當其沖,難道這場雨會下大?」宮華蹙眉問。
「不確定,但有人提醒我,如果雨連下三天仍然不停,水災的機率就大了。」
「那人是……」
「慕容郬。」
「蜀王的人?上次領人來為我們解困的那位先生?」
對于慕容郬,他僅耳聞、不曾面遇,但是提到蜀王,他的眼楮瞬間發亮,凝肅的小臉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
爆節靜望他,不明白他對蕭瑛的印象怎會那樣好,他老說蕭瑛足智多謀、肩有擔當,說他仁慈善良、是定國梁柱……華兒給的佳評和外頭所傳的全然不一樣。
不過一次會晤、慕容郬一句「一動不如一靜」,讓他不得不承認,宮華的確對蜀王的看法有幾分正確,他並非是個只圖安逸享樂,心中無家國唯有金釵的紈褲子弟。
那人,確是城府深、心計重……
「是他。我今日到知府蔣大人那里借人,便是受他指點,我已經領了人回來,讓他們砍竹造筏,在重要時刻救下被困的百姓,並且預備明日起四處宣傳防災的應變方法,但我听說,年年大水,必有人趁機打劫,導致有人受困或死于饑荒,所以我在考慮如何——」
「如何將死亡率降到最低,如何減少百姓財產損失。」宮華接下他的話。
此刻紫屏剛好送姜湯進門,她微皺眉頭,听不懂何謂死亡率,可……大人和少爺講的話,她們听不懂的可多了。
把疑問略過,她將湯碗放到桌上。「大人,喝點熱姜湯祛祛寒氣吧,若是傷風就不好了。」
爆節一向不愛這個味道,卻也明白,這時刻自己不能病倒。
他端起湯碗,一口口將姜湯喝完,放下碗,對紫屏說道︰「既然你過來了,我便提醒你一聲,這兩天有空,先同苓秋把家里重要的東西給打理起來,能往上堆高的,盡量往上堆。」
「大人是怕淹水嗎?可這雨勢又不大……」
話沒說完,宮華就截斷她。
「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宮華說。
「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
爆節異口同聲說道,講完兩人互視一眼,笑開。
紫屏細細咀嚼著這兩句話,方才明白意思。「是,大人,紫屏知道了,這就去辦。」
「有空再做些不易壞的干糧暫時備著,再挑些貼身細軟打包好。」
爆節說著,紫屏一一應下,見大人再無話吩咐,便端起空碗走出書房。
紫屏一走,父子倆重新將視線定在地圖上頭,手指在上頭描畫。
「我考慮依人口分布,將邑縣分成幾個區域……」宮節拿起毛筆,將邑縣分成幾個區塊。
「嗯,不同區域往不同的地點逃難,我們把衙差安排在這里、這里、這里,指揮百姓照路線逃難。」宮華在地圖上點出十幾條街道要巷。
爆節贊許地拍拍他的頭。「很好,書沒白念。我也是這麼想的,這樣一來就不會因為車馬雜沓、交通壅塞,造成百姓逃難不及,被大水淹死,只是……安置點難選。」
「安祿寺、清水庵、建平宮,這三處都在高處,水淹不到那里,我們可以在那里事先搭起安置難民的棚子……」他轉頭迎向宮節的目光。
「問題是,它們無法一口氣收容那麼多難民。」
爆華認真想了想,接過毛筆,在地圖上多點了幾處。
「這里、這里、這里……這幾個地方風景優美、地勢較高,有許多富戶在那里蓋別院,听說蜀王在那里也置辦了一座莊園,倘若能說動他們收容難民就沒問題了。」
「說動他們談何容易?那可不光是收容的問題,吃、喝、治傷、安撫……這些富得流油的富豪,可不見得人人都舍得把米糧藥材往別人嘴里送,況且水來水退,根本不知道要耗多少時日,听說前年邑縣發大水,整整淹了三十天。」
爆華捧著臉、手肘壓在桌面,睿智的眸光在地圖上轉了幾圈,突地,想到什麼似的揚起笑臉問︰「記不記小時候,我表現良好,老師就給我發獎勵卡?」
經宮華一點撥,宮節立刻想通。
「沒錯,凡願意收容難民的富戶,等大水退後,官府就制匾贊揚,再公開請蜀王來頒獎,這種沽名釣譽之事,有錢人愛得很。至于安祿寺、清水庵、建平宮的糧米供養,我再走一趟知府大人家里,請他開倉,將糧米往上運。」
「水退後,除制匾外,最要注意的是接踵而來的防疫問題,紫屏曾經告訴我,她的家人便是在去年水患過後死于瘟疫。
「去年的大水,半月之內,光是邑縣就死兩千多人,那時不只糧食困難,藥材也是難得,因鄰近州縣也有同樣問題,每個地方官都在搶糧、搶藥,既然要開倉,不如連藥材都先預備下來,免到事到臨頭慌了手腳。」
爆節耳里听著他的話,頻頻點頭。
這樣的災難年年都要來上一回,百姓家破人亡,何其無辜,在水患瘟疫過後,再要考慮的,便是治水防洪的問題了,但他有本事說服蜀王出頭,讓那些治水官員下台,換上一批新人嗎?
雨連下六天,一陣大一陣小,不曾停歇,有時雨水像從天上一盆一盆往下倒似的連續倒上一個時辰,這種下法,哪有可能不淹水?
前兩天,邑縣的低窪處已經開始出現淹水現象,今天,水更是幾乎淹到衙門堂口了,原本還在觀望的宮節、宮華,現在也不得不準備離家。
這幾天,宮節派人巡視縣內,防止宵小在此刻作亂。
百名官兵照著公告上的區塊,按照不同的方向、路線,分別引導百姓往最近的高處避難,一時間秩序還算維持得不錯。
听說低窪處的水深已經有兩尺,竹筏在此時派上用場,將那些猶豫不決、逃難不及,被困在家園里的人給營救出來,送往安置點。
一大早,宮節就讓衙役張二哥駕車,送宮華、紫屏和苓秋出城避難,他們早該出門的,只是宮華擔心,硬要留到最後一刻,方肯死心。
爆節不能離開,他必須守在城里,與兩百余名官兵處理所有突發狀況,于是將家里所有的銀子全交到宮華手里,臨行前還不斷諄諄告誡,銀子很重要,但若遇上緊急狀況,性命擺第一。
爆華點點頭,拽住爆節的手,低聲說︰「凡事盡力即可,若遇上緊急狀況,性命擺第一。」
爆節听著他復述自己的話,微微一笑,回答,「我明白,死過一次的人,自然是把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就這樣,父子在衙門前分手了,送走宮華,宮節轉身入衙,听取衙差來報各處狀況,縣城仍如昨日般並無重大事項,只是抓到兩名伺機侵入民宅、竊取財物的偷兒,已經關入牢里。
爆節處理完來報,便穿起簑衣、戴好斗笠,與眾衙差出衙巡邏。
車子一路往北行,路上逃難的人很多,但井然有序,許是人人心里有了準備,眼底並沒有太多的不安,隨著官爺們的指揮,馬車順利出城。
爆華所住的區域被分派到蜀王別院,听說沒等縣太爺上門,那里就開始搭起棚子,預備收容難民,縣太爺上門後,蜀王更是把家里的兵丁全數派出去,在安祿寺、清水庵、建平宮、各富戶別院,到處幫忙搭棚、埋鍋建灶。
出縣城五里後,就沒有維持秩序的兵丁了,宮節可派使的人手有限,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爆華靠在馬車一頭,皺著眉頭,久久不發一語,紫屏、苓秋耳里听著雨水直落的聲音,心頭也是惴惴不安。
她們自小生長于邑縣,對于大水並不陌生,人人都怕這三月天,卻又不能不依靠這三月天帶來的豐沛雨水澆灌田園,對于雨水,邑縣人是又愛又恨,卻苦無法子,讓這些水只帶來豐收,不帶來毀滅。
馬車里頭又悶熱又潮濕,相形之下,穿簑衣斗笠,在外頭趕車的張二哥要舒服得多。
「少爺,您在擔心大人嗎?」紫屏受不了馬車里的沉悶,硬要擠出幾句話來說說。
紫屏性子較急,但口齒伶俐,形貌討喜,而苓秋個性溫婉,沉默寡言,是個悶葫蘆。
對府內事務操持,自然是苓秋來得穩重妥當,但對外就容易遭人欺負了,有紫屏在,兩人相輔相成,倒也契合。
「大人不會有事的。」苓秋低聲道。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