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這樣可不可以?」
午後的研究室依舊是那麼安靜。
那已經變成習以為常的日常光景。
坐在凌亂的大桌後面,男人垂首的側臉看來是那麼認真。
範可欽喜歡看他研讀論文時的臉,嚴肅、沉穩,有一點憂郁,充滿沉思的表情。除了自己敲打鍵盤的聲音以外,就只有他偶爾翻動紙頁時響起的干澀聲響,他那用指尖挾著書頁的姿態是那麼從容而雅致。
扁是看見他的手指範可欽就忍不住一陣戰栗,範可欽因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羞愧,將下學期的課程大綱送到他面前時,範可欽要求自己不要露出多余的表情。然而抬起頭的男人眼神是那麼富有感情。
「你的動作真快,你不用那麼趕沒關系,這又不急,離選課還有好幾天。」
「我剛好有空,就先整理起來……」
「你還是那麼認真。」
他微笑著,然後將文件拿過去,他迅速地逡巡,然後又抬頭對範可欽微笑。
「沒有錯誤,辛苦你了,不過……我並不想要讓你這麼辛苦……」
最後一句變成細語呢喃,感受到那異常的氛圍範可欽胸口不禁熱起來。
如果不是下一秒突然冒出來的人打斷那詭異的氛圍,範可欽不知道自己會擺出什麼奇怪的表情來……那種臉皮熱得僵硬的樣子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吧?
被粗魯推開的綠色紗門發出聲響,走進來的少年讓範可欽一時反應不過來——寒假的時候這個人怎麼會來?
「韓騏,你怎麼來了?」
先發出驚訝呼喚的不是範可欽而是教授,本來還深沉凝視著自己的目光立刻投向那個好看得不得了的少年,听到教授那充滿欣喜的聲音範可欽胸口頓時一緊。
又不是沒發生過這種事,以往幾乎每個星期都會上映兩三次的場景,早就該習慣了……
默默注視著教授走到沙發在韓騏身邊坐下,範可欽在自己的同學看向自己的時候對他微笑。
不管什麼時候看,韓騏都是絕對可以以「漂亮」來形容的俊美男子,如果自己會喜歡同性,為什麼沒有喜歡上這個漂亮同學呢?範可欽忍不住對自己感到疑惑。
不過教授雖然老了點,也一點不輸韓騏……韓騏跟教授的兒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身為父親的教授當然也長得差不到哪里去……
這絕不是範可欽的偏心,只要教授別老是露出那種生硬的表情,然後再換一件新式一點的西裝,最好把頭發也染黑……
幻想著改頭換面後的教授,範可欽忍不住臉紅了起來,有什麼好幻想的,根本就不是那種可以幫他添購衣服、決定打扮的關系……
連忙坐回助教的桌子,範可欽心虛地不敢再去看教授的臉。可是就算不去看,他們的對話還是輕易地鑽進了範可欽的耳朵里。
「教授,我想問歐洲史,尤其是尼祿……」
韓騏的嗓音有點沙啞,和範可欽那幼稚嬌女敕的聲音完全不同。範可欽也曾經覺得這個同學真是光是聲音也那麼有魅力,可是他問的東西讓範可欽搞不懂目的何在?學校並不考這個。
「啊,韓騏,你會冷吧?喝點熱茶吧?」
討論之中響起來的發問。
明明不是對自己說的話,範可欽卻听得猛然一陣心驚。
明明是溫柔又熱切的聲調,卻讓一旁不相干的範可欽覺得自己好像被責備了一樣。
以往對自己說的關心言語如今說的對象變成了別人,範可欽才忽然驚覺其中的差別……他對自己說的時候根本毫無那種急切之意……簡直就是討好。
連忙起來倒茶的教授姿態是那麼欣喜到幾乎可以說是雀躍的地步,無法不去在意的範可欽只覺得一陣發冷。
簡直像是專門表現給自己看的戲碼。那個男人就是非要讓範可欽覺得萬劫不復就是了!
如果再待下去,範可欽怕自己會露出喪家之犬的難看表情……
他們聊得那麼入神,自己就算不見了也不會被發現吧?
終于範可欽站起來悄悄地走了出去。
冬天依舊寒冷無比。
夏天愈是熾熱,冬天就愈是寒冷。或許這就是氣候沙漠化以後的必然結果。
坐在庭園的階梯上範可欽不由得發起呆,冰冷的空氣吸進肺里,範可欽卻一點也沒有清醒的感覺……
「可惡……!」
突然發出一聲咒罵,連他都被自己竟然這麼粗魯嚇了一跳,不過他也立刻知道自己罵的是自己。
雖然臉上沒有哭泣的表情,可是眼淚的確是流了出來。
寒假的系館根本沒有人會經過,但是他還是把頭埋在膝蓋里。
埋在膝蓋里好一會兒,才忽然想起如果韓騏出來的時候被他看見怎麼辦?範可欽又站起來走到庭院設計的花台後面。
為什麼連悲傷都要那麼小心謹慎?不論如何,範可欽都是那種不想因為私人因素而被注目的人。
明知道根本也沒有人會注意自己,可是範可欽就是放不開,看見哭泣的人範可欽很願意溫柔地去安慰,然而輪到自己哭泣,卻是一點都不想被發現,像韓騏那樣完全不理會他人而哭泣、發怒……範可欽自認自己沒有勇氣辦到。
能那樣做的人一定很有自信吧?而且那麼漂亮的人即使發怒也是賞心悅目的畫面……範可欽不禁又羨慕起韓騏來。
在隱密的角落里又將頭埋在膝蓋里,範可欽這才放心地哭了起來。愈是哭就愈覺得不甘心……
範可欽心想自己應該有權利生氣吧?因為每天每天都那樣地被撫模著,就算理由不明,但做了那種事就是做了啊!
所以自己應該有權利生氣,有權利嫉妒吧……
沒錯,他是嫉妒韓騏,那又怎麼樣?
「可惡,沒用的家伙!」
踹了一下腳邊的泥土,範可欽罵的還是自己。
那種全身又冷又熱的感覺就是嫉妒吧?簡直像刀子割在肉上面一樣令人難以忍受,如果可以真想叫自己清醒一點。可是如果可以清醒,就不會到現在還在為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失常到淚流不止。
反正自己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吧?除了打字整理資料做家事以外就沒有用處了……根本就只是佣人而已!
——所以他那樣抱自己模自己只是戲弄自己嗎?還是同情自己呢?難道是佣人的薪資嗎?
明知道只是因為沮喪而把事情想得愈來愈不堪,但範可欽還是一發不可收拾地自怨自艾起來。感覺好像被冷水狠狠地澆醒了一樣,範可欽無法不去感受到自己所遭受到的差別待遇。
範可欽從來沒有妄想過要變成教授心里最重要的人,可是自己只是二流貨色的事實突然清楚呈現在眼前,還是會有受傷的感覺。
雖然知道硬去和別人比較只是愚蠢而已,可是攤在眼前的就是自己是那麼平凡不起眼的事實。
範可欽一點都不討厭韓騏,甚至可以說一直是以超乎一般友情的心境喜歡著韓騏。
那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憧憬」,在憧憬中說不定還含有「疼愛」的成份。
如果說範可欽覺得韓騏「非常可愛」絕對沒人會相信,不過韓騏那種逞強又高傲得不得了的氣質的確老是讓範可欽覺得就像小孩子鬧別扭一樣可愛得不得了,何況他又是個那麼才華洋溢的人。
就算生氣,範可欽也不可能討厭韓騏,可是說不討厭又好像口是心非。如果可以真想叫韓騏不要再來研究室了,只要他不出現範可欽就可以當作不知道,過著心滿意足的生活。
可是……那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吧?
最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就是範可欽自己。
自己不是戀人的身分,也不是最被疼愛的學生,只是個管家婆而已,又是個被拒絕的失敗者……
一但認清了事實,範可欽心情又好了起來。
「沒關系的,反正韓騏有喜歡的人了,教授只有我而已,教授只是因為韓騏長得像他兒子才對他好的,並不是愛他,我只要努力一點讓他以後喜歡我就好了……對,我要再努力一點!」
他低語著給自己打氣。
可是想到說不定他們會一聊好幾個小時——就算韓騏不想聊天,那個男人也一定會百般挽留,光是想到那副情景就覺得恐怖,範可欽抱著頭心想干脆待在這里睡午覺好了。
「我要再努力一點才行,至少……至少我很會做家事也很會打字……」
他輕輕地對自己說著。
「你去哪里?怎麼去那麼久?」
一回到研究室就被一臉不悅的男人質問。
範可欽確定韓騏已經離開後才有心情注意他的口氣並不太好。
打定在庭院午覺的主意後本來還覺得在天空下睡覺真是不錯的體驗,但是寒冷的冬天實在不是適合擁抱大自然的日子,而且離開研究室時範可欽忘記穿外套了,即使睡著了,也一下子就被冷醒。
雖然還想硬撐,可是如果感冒了不就得不償失嗎?範可欽一向都是這麼實際的人。
冷得直發抖卻不想被發現自己這麼沒用,怕開口會連聲音都顫抖。雖然知道毫無意義,可是範可欽不想在這種時候示弱,這種骨氣他還是有的。
偶爾不想跟那討厭的男人說話總可以吧?範可欽想這麼小小的抗議也不算什麼……可是他要回座位時卻被阻止了。
「你過來。」
扁看男人的表情就知道他生氣了,沉郁的臉孔讓他不怒而威的臉更明顯。
正是這股嚴肅的氣質讓他備受學生詬病,不過腦袋古板的他大概永遠不會曉得。
範可欽雖然不安,還是猶疑地走過去,才稍微靠近就被拉住了手腕,他抓得太用力範可欽不禁痛得叫出聲來,他立刻就放開手。
「弄痛你了嗎?對不起。」
隨便就道歉有什麼意思啊?
臉色那麼冷淡的道歉根本一點誠意也沒有嘛!
模著有點痛的手腕,可是範可欽也很清楚自己的埋怨只是因為心理不平衡而已。
可是這個男人為什麼總是對自己那麼粗魯?明明一向都很文雅,為什麼就只對自己凶?
就算理智上知道沒有立場計較,可是還是有點惱怒,剛剛自己還在外面哭真是不值得,反正在他眼里值得被溫柔對待的人也只有韓騏而已……
想到這一點範可欽不由得垂下頭咬住了嘴唇。
「你為什麼老是不听我的話?」
听到嘆息一般的言語,範可欽剎時不服地抬起頭看他。
他為什麼要這樣說?是責備自己的意思嗎?
明明什麼都順著他的心討好著他,他為什麼還要這樣怪罪自己?接觸到他困擾的眼神,範可欽更是不滿——擺出那種憂郁的表情又是什麼意思!?
「我真是搞不懂你在想什麼,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子嗎?」
「我才不懂教授!你為什麼要——」
一叫出聲,範可欽立刻就後悔了,教授驚訝的表情就像提醒範可欽注意自己的立場。
自己怎麼會這麼沒教養亂吼?平時雖然也稱不上端正,不過應該很懂得自制才對啊!怎麼這麼不知輕重……
仿佛試探一般,教授放柔了聲音問︰「你要說什麼?你說啊,沒關系。」
「沒有……我沒有要說什麼。」
如果範可欽還有什麼不滿,現在也全都煙消雲散了。
他有什麼資格對這個男人發脾氣?靠人救濟的寄生蟲,還有什麼立場埋怨?
男人試探的眼神就像在警告範可欽不要忘記本份一樣。因為喜歡他所以就斤斤計較起來,竟然忘記不但是自己,連弟弟也是受他恩惠才能順利考上大學,只要不高興,不要說是粗魯的拉扯自己了,就算叫自己滾出去、或命令自己立刻把過去接受的幫助都還來也是理所當然的啊!扁是他從來沒有打人這一點範可欽就該心存感激了……
範可欽的氣勢剎時頹軟了下來。
「……對不起。」
「你為什麼要跟說我對不起?」
範可欽只能無言以對。
「你倒底是怎麼了?你剛剛去哪里?」
「我在院子里……沒有干什麼啊。」
「這麼冷的天,為什麼要跑出去?如果感冒了怎麼辦?你又忘記穿外套了?怎麼老是這麼莽撞?平常也不見你這樣丟三落四的……」
他忽然出手攬住範可欽的腰。
「果然,你身上好冷。」
被突然抱住範可欽嚇一跳,一個不穩被抱在他膝蓋上坐下,溫熱的空氣頓時包圍住範可欽,範可欽眼角一熱,幾乎熱淚盈眶。
「你不要讓我擔心,不要讓我看不到你。」
在耳邊低語的聲音好溫柔。
範可欽被抱得好緊。還以為他會做什麼,可是他只是將範可欽緊緊抱在懷里。
「我怕你會在我看不到的時候消失不見。」
那低沉的聲音透出隱隱的憂郁。
範可欽不明白他話中涵意,或許他真的需要自己吧?因為自己正好填補了韓騏不在時的空間,人總是害怕寂寞的,自己也不過是暫時的代替品,說不定還是消耗品,如果他找到了更好的替代方案……
範可欽沒有掙扎,只是任憑他擁抱著。
他的懷抱溫暖,然而範可欽卻感到淒涼。
範可欽的弟弟在接近農歷新年的某一天回來,那天的氣溫冷到連呼吸都感到肺會凍僵的地步,範可欽騎著腳踏車到捷運站等著從火車轉乘過來的弟弟,見面以後,換成弟弟騎著車載著他回家。天氣實在太冷,範可欽躲在弟弟的背後,弟弟的背是那麼寬廣,抱著好幾個月不見的弟弟的腰,範可欽忽然想著如果自己長得像弟弟一樣高大,說不定會去侵犯教授吧……真是連自己都覺得恐怖的胡思亂想。
「哥,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回到家進到臥室,才剛月兌下外套,弟弟忽然說。
他伸出手,指尖按住範可欽頸側一個地方。
「這里有痕跡。」
弟弟的眼楮冰冷冷的,範可欽呆了一下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那是昨夜教授在自己脖子上留下的痕跡。
範可欽連忙拉住了領子。這種事怎麼能被弟弟知道?然而面對弟弟不容推托的眼神,範可欽知道自己不能不做解釋。
「我沒有戀愛,只是我自己單戀而已。」
「只是單戀為什麼會留下痕跡?女生如果不喜歡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你哪懂這種事,少胡說八道!」
他那絕決的口氣讓範可欽覺得好笑,沒想到他竟然「哼」地冷笑了一下,說︰「我可是很受歡迎的。」
那高傲的神態使得他的臉露出異常冷酷的男性氣息,範可欽一下子看得失神。
靶覺「弟弟」好像變成不像「弟弟」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樣範可欽也說不上來,弟弟本來就長得像父親,跟像母親的範可欽不一樣,有女生喜歡他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讀了半年的大學回來,範可欽忽然覺得連自己唯一能信賴的親人也變得陌生了?
一定是太久沒見的關系吧?剛上大學時他老是跑回來,後來次數漸漸減少,這陣子竟然連假日也很少回家了……
「你在學校交女朋友了?」
沒有回答的他很快就走出房間,範可欽跟到廁所門口停了下來。
「你又不關上門。」
「又沒關系。」
「這是教授家啊!」
「那個人又不在。」
簡直像是互相約好的一樣,教授開車南下去找資料的時候弟弟就說要回家。本來範可欽想跟教授一起去,可是又不能丟下弟弟一個人。
已經兩個月沒見了,這是兄弟倆分離最久的一次,本來就覺得寂寞的範可欽對于弟弟回家更是期待得不得了,然而洗干淨手的弟弟走出來,卻是向外面邁步。
「你要去哪里?」
「我跟同學約好了,哥,你腳踏車借我。」
只丟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就算是回答,弟弟很快就走出大門去,範可欽連問他什麼時候回來都來不及。他的冷淡讓範可欽愕然。
從小就纏著自己的弟弟竟然一回家就往外跑,是因為搬到外面住了一陣子,所以已經養成不需要自己的習慣了嗎?
看著他真的走掉了,範可欽愣了一下,好像打電話說到一半突然被對方掛斷電話一樣,那沒有著落的情感讓範可欽既茫然又一陣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