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村相比塞安縣城自然更是小得可憐,幾乎是村頭放個屁,村尾都能立刻听到聲響。
任家五口先前為了分家就差點出了人命,後來進城擺攤賺了銀子,村里也是老少皆知。有心善的,為了任家五口歡喜,有嫉妒心強的,背後也說過幾句酸話兒。
如今這般閑言碎語傳回村里來,怎麼可能瞞得住?
正巧最近有幾家閨女在議親,媒婆常常出入,突然冒出任家閨女在城里勾搭富家少爺的閑話,這婚事居然就被耽擱了下來。
這可捅了馬蜂窩了,誰家不希望閨女嫁個好人家啊,萬一以後都沒人上門提親,或者得委屈嫁個窮苦人家,那豈不是害苦了閨女一輩子。
有脾氣急的婦人立刻就去了任家草棚,只任家五口都在城里,家里連只看家狗都沒有。
無奈之下,眾人便找去了幾個族老家里。
族老們也覺這事不好辦,于是聚集在祠堂里,商量著是不是喊任家五口回來問個究竟。
任大義就在這樣的時候趕到了,原本還有人以為他要替佷女求情,沒想到他開口就呵斥道——
「老二一家實在太胡鬧了!好好的閨女不在家繡花做飯洗衣,拋頭露面賣什麼烤餅?如今倒好,做出這樣的丑事,害得族人都跟著受牽連。幾位長輩不要心軟,快刀斬亂麻,不如把瑤丫頭關豬籠淹死,正任家村清名。老二一家我也準備領回去,後放在跟前看著,什麼時候他們一家足夠立門戶了再放出來。諸位長輩,您們看如何?」
眾人都是听得有些發愣,很是懷疑這任大義是不是在玩什麼以退為進的把戲。
但看他臉上惱色十足,義憤填膺,怎麼也不像作戲的模樣,于是都忍不住翻了白眼。別人也罷了,雖說都頂著同一個姓氏,但只是同族,不過任大義可是任大山實打實的親兄弟、任瑤瑤的親伯父,如今別人還沒怎麼樣,他居然就主張淹死親佷女,口口聲聲說為了全村的名聲,實際上還不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那個千年秀才的臉面。
這般想著,眾人反倒有些同情起任大山一家。
這恐怕就是當初他們一家拼死也要分家的原因吧,同胞兄長都把他們一家的命看得如此低賤,不跑還等什麼?
幾位族老也沒想到任大義會如此「狠毒」,在他們看來,讓任大山把閨留在家里,以後不進城,或者早早尋人家嫁了就是了,怎麼樣也不至干就直接塞籠子里淹死啊,那可是一條人命啊。
任大義其實還真沒打算淹死佷女,老娘還等著佷女代她干活呢,這般說無非是想在村人心里樹立個大義滅親的高大形象,等村人一求情,他順勢再把老二一家收回老宅,也就名利雙收了。
哪里想到,眾人不但不覺得他如何高大,反而留了個狠毒的名聲。
一時間,祠堂門里的男人們,還有門外的女人們都沉默了,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有人嚷道︰「有馬車進村了!」
眾人聞聲望去,一輛青布小馬車壓著西斜的陽光,就那麼施施然行了過來,到了祠堂外,有小廝麻利地開了車門——
隋風舟偏身下了馬車,鴨蛋青色的薄綢長衫,銀線繡了竹節紋,陽光下閃著清冷的光,發色如墨,雙眉入鬢,星目深邃,雙唇緊抿。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神色淡淡間掃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上位者,從不曾以武力震懾,天生的貴氣,舉手投足間就足以讓下位者敬畏……
隋風舟雙眸深處微微閃了閃,同祠堂外的村民輕輕頷首,便抬步進了大門。
幾位族老已是迎了過來,二爺爺年歲最大,遲疑著開口問道︰「這位公子到我任家宗祠可是有事?」
隋風舟拱拱手,掃了一眼旁邊唯一一個書生裝扮的任大義,心里鄙夷冷笑。
本來讓周福派人打探任家底細,不過是好奇任瑤瑤何處學來的新奇演算法,不想打探之人傳回的消息一次次讓他對任家老宅更厭惡,當然也更是憐惜差點喪命卻依舊堅強帶著家人努力生存的女子。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以性命為代價,上天眷顧,有些意外的奇遇自然也算不得古怪。
今日他原本已經打算讓人手撒回去,沒想到卻知道任家村開了祠堂,對任家五口不利的消息。
這幾日城里的閑言碎語,他倒是不曾听說——就算周家上下都知道,但也沒人敢當他的面前說一句。
若是平日,他這般睿智通透,也會想到男女大防,不過這些時日以來,早晚鍛煉力氣,將養身體,白日就與任家兩個孩子一起研習算學,累了就同任瑤瑤說笑幾句。
難得一個女子眼界居然比大半男兒都要寬,偶爾有些話很是發人深省,這般輕松交談,不必擔心任何謀算,實在是他自小以來就從未有過之事,歡喜之下,也就忽略很多。
以至于居然有人以這件事為借口,想要置瑤瑤這般的好女子于死地……
想起方才在馬車里听到的稟報,隋風舟落在任大義身上的目光也更冷了。
任大義狠狠打了個哆嗦,很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這位從未謀面的貴公子怎麼待他好似帶了敵意?
但隋風舟卻是收回了目光,同幾位族老行了個晚輩禮。
「在下隋風舟,京城忠義侯長子,如今閑居塞安縣。今日冒眛前來,實是有事同幾位族老相商,還請族老清退閑雜人等,再行細說。」
「啊!」幾位族老都是听得疑惑不已,但隋風舟報了家門,身後跟隨的僕役手里又好似端了什麼東西,很是正式拜訪的模樣,他們也不敢怠慢。
于是,揮手間村里的男子們就退出了祠堂。
任大義付著自己秀才的身分,還想留下听一听,但隋風舟身後的周福卻是開口攆人——「這位先生還請移步,我家少爺有事同族老商議,不好留外人在場。」
任大義在村人跟前被如此驅趕,很是掛不住臉面,一甩袖子就出去了。「哼,想留我,我還不願多听呢。事無不可對人言,避人之事……」
他還想說幾句酸話,周福卻是神色不善的冷哼出聲,他趕緊收了話,憤憤地擠進人群。
祠堂里,隋風舟也不耐煩多客套,直接問道︰「幾位族老,可是為了城里城外的流言多有困擾?實不相瞞,我今日就是為此而來。」
為此而來?
幾個族老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人老成精,多吃了幾十年的鹽也不是白吃的,他們幾乎立刻就猜到了隋風舟就是那位周家的少爺,于是互相對視一眼,都保特了沉默。
雖然隋風舟身分貴重,但任家做為流言受害者,還是有資格矜持那麼一下的。
隋風舟淡淡一笑,也沒有興趣同眾人嗦,直接說道︰「先前家中老僕因為趕路中暑,暈倒在門前,正巧任姑娘上門想要求借我們府上的外牆擺攤,及時施了援手。做為謝禮,我自是準許他們一家比鄰而居。
「某日我在牆里喝茶,听到任姑娘在教授弟妹算學,很是新奇又實用,好奇之下就去攤上小坐,得知任姑娘偶然同異人所學,我見獵心喜,于是央了任姑娘傳授新算學。任姑娘謙虛本分,不肯受我拜師之禮,如此平日我自然多有照料,不想被外人見到,傳了些流言蜚語,對任姑娘清名有礙。
「說起來這是我思慮不周,所以今日特意前來拜訪,就算任姑娘不肯擔先生之名,待我總有傳授之義,若是看著她清名被毀,身為大越男兒,他日還有何臉面行走天下?」
翩翩佳公子,清風朗月般高潔模樣,侃侃而談,一眾族老們都是听得有些發呆,不只懼于上位者的威儀,更是疑惑于任瑤瑤平日沒看出如何聰慧,到底在哪里學的新奇算學,居然讓侯府公子如此推崇?
會不會是這位公子為了袒護任瑤瑤編造的謊言?至于為什麼撒謊,就不得而知了。
隋清風把他們的神色看在眼里,嘴角扯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但開口時也熱情很多,「先前,我一位好友是京城太學的院長高徒,生平最愛研習算學,過些時日他要回京拜見師長,我準備讓他把新式算學傳回太學,說不定得了各位先生的青眼,納入士學課表,到時候任家必定名揚天下,或許還會得了朝廷的獎賞……」
「真的?!」
幾個族老听到這話可是坐不住了,他們原本就是大字識不了幾個的農人,也沒把什麼演算法放在心上,甚至干脆就篤定隋風舟在撒謊,但這會兒可是徹底歡喜瘋了,太學那可是整個大越的最高學府,听說那里出來的學子,不用科考就能直接做官了,能讓他們學習任家傳出去的新演算法,這是何等的榮耀啊,眾人簡直高興得恨不得讓列祖列宗都從墳墓里蹦出來慶賀。
「當然是真的。」
隋風舟一揮手,周福立刻上前,放下了手里的檀木托盤,掀開蒙在上邊的紅綢,露出托盤里擺得整整齊齊的銀錁子。
「這是……」幾個族老眼珠子都要瞪了出來,他們活了一輩子,即便在村里如何受人敬重,但終究月兌不了窮困農家的出身,整錠的銀錁子都少見,更別說這樣滿滿一盤了。
一、二、三……幾個人迅速數了一遍,二十錠五兩銀錁子,也就是一百兩!
一百兩啊,足夠蓋上四棟青磚大院子,夠娶回五個孫媳婦……
「他日京城里傳揚,新演算法出自任家,最後卻發現任家並沒有一個孩童學習這種新演算法,終歸是不好。這一百兩銀子算是我交給任家的束修,村里也能建座學堂,說不定過十年,任家已是大越第一算學世家。」
許是讀書多了,旁的不成,畫餅的技藝都是一流,隋風舟的「手藝」比任大義可是又精湛許多,直听得幾個族老都紅了眼楮,好似看到了任家名揚大越的一日……
夏日的晚風輕拂,沒了日頭,天氣和緩又涼爽很多,歡快玩耍了一日的鳥雀和小獸,匆匆趕回巢穴,安心等待進入夢鄉。
周家的青布小馬車慢悠悠行出了任家村,留下一眾村人都是滿臉好奇疑惑,還有狂喜的幾位族老。
有人忍不住斑聲問道︰「二爺爺,這富家少爺來咱們村里做什麼?難道要買瑤丫頭做小妾?」
旁人雖然沒有說,但大半也是這麼猜測,沒想到族老開口就是呵斥。
「閉嘴!以後這話誰若是再敢說出口,別怪抬家法懲戒。我們任家的閨女聰慧知禮,就是京城的大家閨秀都不見得比得上,怎麼可能給人做妾?」
脾氣最火爆的三爺爺吹胡子瞪眼,嚇得說話的婦人縮了縮脖子,但神色里還是有幾分不服氣。
倒是二爺爺最是老奸巨猾,趕緊打了圓場,「大伙不要亂猜了,難怪老三發火,咱們任姓是一家,外人亂說擋不了,自家人卻不能往自家閨女身上潑髒水。方才上門這位公子實在是帶來了一個大好消息,先前咱們都是冤枉瑤丫頭了。」
「冤枉她了?到底怎麼回事啊?」任大義第一個問出了口。
「就是啊,城里人都在說呢,難道還錯了?」眾人被挑起了好奇心,七嘴八舌的問個沒完。
幾個族老對視一眼,瞬間達成了一致意見,于是,原本被人詬病貝搭富家公子的任瑤瑤,在幾個族老嘴里就變成了聰慧至極,命中旺族的好姑娘。
眾人從任瑤瑤得了新演算法,到教授富家公子,再到將來還要帶著任家揚名大越,最重要是富家公子以束修的名義留了大筆銀子,以後自家孩兒不必花銀子就有書諒了。
「這是真的?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還犯愁要送二娃去學堂呢,如今可好了。」
人分三六九等,但望子成龍可是不分這個,天下哪個做爹娘的不盼著兒子出人頭地,考狀元做大官?如今族里名利雙收,可不正好給了自家孩子最好的機會。
幾個族老擺擺手,眼見眾人都安靜下來這才道︰「明日各家出個人手,買材料翻新宗祠,分出一間做學堂,每日請瑤丫頭來教授上一個時辰,另外……」
二爺爺望向任大義,干咳一聲,又道︰「瑤丫頭怕是只有算學精通,諒書識字還是不成,以後要大義你多費心,帶著孩子們先學著,待得村里尋到先生再替換,你看如何?」
任大義這會兒早就氣得臉紅脖子粗了,論起來任瑤瑤是他的親佷女,不知在何處學了新算法,居然不是第一個告訴他這個大伯,反倒教授了外人,外人又傳到了族里,他如今不但沒有得到半點好處,還要每日帶一群小娃子讀書,簡直是豈有此理!
「幾位叔伯,不是我吃不了苦,實在是再有幾個月就要大考……」
二爺爺早料到他會搬出這個借口,順勢便道︰「無妨,你若是準備科考繁忙,就讓全哥兒來教授,左右他也讀了十年書了,先教娃兒們讀個《千字文》總能勝任吧。」
村人目光灼灼,任大義就是再不願意也說不出口,只能應了下來。
幾個族老心滿意足,各自心里的小算盤撥得是 啪作響。明日釆買讓自家兒孫去辦,總能落下幾兩銀子,任大義父子還有任瑤瑤充作先生,又省了一筆束修,算下來這一百兩銀子該有一大半會進了他們的腰包,實在是天降橫財啊。
好在幾人到底也沒被銀子徹底迷了眼,想起隋風舟神色淡淡,卻好似洞悉一切的眼神,他們琢磨了一下,又多添了兩句。
「老二一家住在村頭草棚,實在太不像個樣子,瑤丫頭又給族里帶來這樣的好事,不如祠堂修好後,勻兩間出來給他們一家暫住。都是同族,總不好看著他們受苦。」
這樣順水人情的事,眾人自然沒有異議。
眼見天色黑下來,族者一揮手,所有人就都一邊議論著一邊回去了。
陳氏本來還在家里等著好消息,不時同睡醒出來尋吃食的大兒媳說上幾句。
「我就說那個死丫頭不是個好東西,你看,如今還丟了整個任家村的臉面,明日趕緊把她抓回來,關在家里做活計,再也別出去了。」
馮氏貪圖老二一家的攤子生意好,難得附和幾句,「就是啊,姑娘家就該圈在家里,怎麼好拋頭露面。以後攤子生意讓老二兩口子照料,但銀錢可要娘收著,否則老二兩口子被那丫頭一攛掇,還不知道要再做出什麼丑事呢。」
「我也是這麼想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