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你快一點,拖拖拉拉的干什麼,四肢不勤老得快,你再慢下去都能跟老牛結拜了……」
猴兒似的孟淼淼一下子竄到最前頭,穿著舊衣衫和哥哥穿不下的舊褲子,一束頭發綁在腦後,一副野小子的打扮,背後背著比哥哥的籮筐小一半的小籮筐,嘻嘻哈哈的雙手插腰,腳踏大石頭高聲叫嚷。
尾隨在後的孟明鑫背著半筐的野生栗子,還有二十多顆有點酸的金黃橘子,上頭再搭上幾把野菜。他的籮筐已快滿了,再裝也裝不了多少,只能用手拿著。
反觀小人得志的妹妹,她的籮筐里就一把野莓,連片菜葉子也沒有,難怪她身輕如燕,手腳俐落,一爬就爬到十人合抱的大石頭上。
「你給我小心點,別蹦蹦跳跳,留心點腳下,你要是硌破一點皮,我回去會被爹打到吐血……」這丫頭膽子越來越大了,一鑽進山里就像回家似的,毫不矜持。
「二哥,你別叨念了成不?這條山路我來來回回走了好幾百回了,哪里長蘑菇,哪里有兔子洞我都一清二楚,絕對出不了錯。」她說著原地跳了三下,表示此山任她踩,她蒙著眼走路也不會走岔,熟得跟自家菜園沒兩樣。
「難不成你還想打只野雞回去加菜?」孟明鑫揶揄妹妹的淘氣,她什麼都敢玩,人家是上樹掏鳥蛋,她是煙燻蜜蜂,再摘下比她重的蜂巢;下溪模蝦她嫌小,捉來約莫手臂粗的鱸鰻,差點被魚給咬掉小指頭……
總之,他有個令人頭痛不已的妹妹,古靈精怪又活潑好動,他常說她是個假小子,野起來比誰都瘋。
她認真的思考了一下,搖頭晃腦,「一只不夠吃,最少要兩只野雞,你忘了大哥、三哥要回來嗎?」
「呿!誰記得他們,少吃一口、兩口餓不瘦,讓娘蒸兩個窩窩頭就夠了。」省下來給妹妹買新裙子。
孟明鑫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妹妹,想把最好的都給她,妹妹是世上最可愛又最可恨的寶物。
「二哥,你變壞了。」她咯咯笑著往草叢奔去,先用手中的竹枝拍打草葉,再把雜草撥開,里面藏了七、八顆野鴨蛋。
所謂的山其實並不高,也就兩、三百丈的高度而已,因為月復地甚廣,野草豐美,因此有很多的野兔、山雞和一些獐子、麃子、田鼠和蛇類,至于什麼老虎、熊瞎子一頭也沒有,要到更遠的深山才能見到。
所以出入的村民並無被野獸撕咬的危險,最多因天雨路滑,或是自個兒不留神腳一滑,跌個四腳朝天,十余年來尚未听聞有人死在山里,孟家人才允許金疙瘩似的小女兒上山玩耍,摘摘野菜野果當野趣。
「哪里壞了,普天之下找不出比你二哥更老實的莊稼人,瞧瞧我這一身結實的肉,鋤土耕地兩不誤,年年都是豐收年。」孟明鑫拍拍胸膛,少年的身體已有男子的雛形。
「二哥,你為什麼喜歡種田?」她順手把拾來的鴨蛋往他筐里堆,底下墊著野菜不怕磕破。
他想了一下,模模妹妹的頭,「那一年我們剛和大伯、二伯、三伯他們分家,因為要治你的病,家里銀錢不多,田地又只剩三畝,繳了稅根本不夠六口吃用……」
那時餓著肚子的他便發下宏願,要種出好多好多吃不完的糧食,喂飽他的家人,讓大家不用挨餓,三弟可以盡情吃冒尖的白米飯,妹妹不必再吃向人借來的碎米粥。
種田好,有糧食吃,肚兒飽飽精神好。
不過要不是妹妹福澤深厚,隨便一踩踩到包金的石頭,他們可能還得飽一頓、餓一頓的忍受饑寒,哪來今日的好日子,更別提有幾十畝的水田。
為了讓妹妹吃好、穿好,天天有肉吃,他要更加努力,種出妹妹口中畝產九百斤、一千斤的田地,還要改良稻種,種什麼雜交水稻,使一年一獲的稻米能一年收成兩次,好買下更多的田地再種糧。
民以食為天,百姓吃飽了就不會造反,國泰民安。
「二哥,你們辛苦了。」都是因為她拖累了大家。
她穿來時年歲實在太小,想幫忙改善家計也有心無力,那時的她連張凳子都搬不動,只能看著漏水的屋頂興嘆,這家人真窮呀,住的地方還沒她以前的浴室大。
她前世的爸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因此她是祖父一手帶大的。祖父借著家族留下的大筆錢財開了間私立圖書館,任職館長,每年都會在她戶頭存入一百萬當她一年的零用金,所以她打小生活富裕。
她很喜歡圖書館,一放學就往圖書館里跑,念大學時選的也是圖書館管理系,一畢業就進入圖書館工作,從基層做起,一直做到主管階級,祖父打算把他的館長之位交給她,他要退休了。
誰知一場七級地震毀了一切,當時她正在圖書館內安放新添購的書籍,地震來時一陣天搖地動,站在梯子上的她被震倒在地,成千上萬的書由上往下砸在她身上,她活生生的被埋在書堆里,最後壓下來的書架斷了她所有生機,呼吸一滯便眼前一片黑。
她醒來時以為獲救了,下一刻便有一口很苦的湯藥往她嘴里放,苦得哇哇大叫的她這時才發現自己變小了,滿身一粒粒的小水痘,一個「娘」為她上藥,輕聲的哄她睡覺。
「不辛苦,做自己喜歡的事怎會辛苦?大哥想出人頭地便去念書,通過科舉找到立身之地;三弟一心保家衛國,習武是很好的出路。我們找著自己想走的路便是一件好事,哪敢言苦。」他是最沒出息的一個,只想守住自己的小家。
「那我該做什麼呢?」人人都有遠大的志向,就她混吃等死,實在太丟臉了。
看妹妹一臉苦惱的樣子,孟明鑫大笑著捉弄妹妹,以指彈她鼻頭,「你當一頭豬被我們養著就好。」
她不滿的一哼,推開他的手,「壞哥哥,你才是豬,腦滿腸肥的祭天豬,我要吃你的肉,啃你的骨頭,鹵你的豬耳朵,然後……啊!有兔子,好肥的一只,快捉住它,不要被它跑掉了……」
「淼淼,小心,後面是陡坡,沒有路……」眼看著妹妹一溜煙的往前沖,孟明鑫驚得臉色大變。
常走山路鍛煉出反應靈敏的好身手,一把逮住肥兔子的孟淼淼正想得意地回頭炫耀,哪曉得腳下踩的泥土非常松軟,她才一動腳下就空了,整個人跟著松垮的泥土往下掉。
她想死定了,這下不死也半殘,爹娘又要為她傷神了。
驀地,下墜的身子忽然停住,不知哪兒伸出來的手倏地捉住細腕,手上微疼,她忙往上瞧。
「咦?長歡哥哥!」
她家隔壁的鄰居,六年前搬來的。
「把你手上的兔子丟掉。」她是有多想吃它,危急時仍死不放手,緊緊捉著。
「什麼兔子……啊!它還在。」她手一提,十分驚喜自己的手里還捉著兔子。
「放開。」面色冷峻的少年俊雅清逸,瞳眸深邃且有神,透著一股清冽和冷意。
「放……放了它嗎?長歡哥哥,我很瘦很瘦的,輕如羽毛,你一使勁就拉上了。」她吸了口氣癟頰,意思是她變瘦了,沒多少重量。
「你想死還是想要兔子?」他故意松了松手,讓她向下滑了一寸。
她搖著頭,「不要用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話騙我,三歲孩童也不相信,有銀子什麼東西都買得到,你快拉我上去。」
「丟掉兔子。」他很堅持。
「長歡哥哥,你看這只兔子多肥,能炒一大盤紅燒兔肉,我給你留最有肉的後腿,咱們不吃獨食。」她拎得手有點沉了,再不上去真要縱兔歸林了。
「我不吃兔肉。」她還真是不死心。
「騙人,你上回明明跟我搶肉吃,搶得我都想用盤子往你的腦門砸。」他很過分,專夾她看上的大塊肉。
「你想用盤子砸我?」原來是頭白眼狼。
瞧他似乎想松乎,求生意志強烈的孟淼淼趕緊捉住他的手。「沒有,沒有,我說笑的,長歡哥哥長得這麼好看,世間絕無僅有的美少年,我哪敢狠心下毒手。」
趴在斜坡上往下瞧的莫長歡嘴角微勾,沒人瞧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你到底要不要放掉手里的兔子?你越來越沉了,我快捉不住你了。」
「不放,你每次都騙我,上回你說瞧見長了雙翼的飛天牛,結果害我跌到水池里,又說有幼虎崽在山邊轉,害我跑去瞧的時候被山豬追得滿山跑……」她一口氣舉出此人不可盡信的十幾個實例,由不得狡辯。
「原來你都這樣欺負我妹妹,難怪我叫她到你家借幾兩鹽她都不肯。」真相在此,水落石出。
莫長歡腿上一疼,他回頭瞪向咬了他一口的孟家老二。「她運氣差也能怪別人嗎?」
他趴著,左腿由老管家莫福抱住,右腳剛被孟明鑫拉住,一人抓一腳防止他救人不成反陷險境,一起下滑。
「先把我妹妹拉上來再說,她在下面一定很害怕。」孟明鑫重重捏他腳踝,警告他再不照做就掰彎腳脖子,讓他無法行走,當跛子。
「對呀!對呀!長歡哥哥你是好人,天上地下第一好,你好人好上天,幫人幫到底,我這般吊著很難受。」腳不踩地的感覺很空虛,好像自己快掉下去了。
「沒力氣了。」他貓逗耗子似的靜止不動。
「莫長歡……」孟明鑫怒視。
「你再不拉我上去我要開始哭了,你確定要我使出殺手?」她作勢要放聲大哭。
「等等,不許哭。」他頭皮一麻。
「我偏要,誰叫你見死不救,哇嗚——長歡哥哥欺負人,嗚——嗚——哇——哇——莫爺爺,快來打死這個不肖子孫……嗚哇……他仗勢欺人,強男霸女,見到老婆婆踢翻人家的菜擔子,見到黃狗灑尿也跟著尿,還偷大嬸婆的肚兜……」說得像個窮凶惡極的二世祖。
「夠了,別再說了,我拉你上來。」敗給她了,這丫頭的不要臉太叫人發指了,什麼話都敢往外倒。
怕了吧!他還沒完全領教她的三寸不爛之舌,「好人有好報,長歡哥哥一定長命百歲,子孫滿堂。」
「你確定這不是諷語?」他手臂用力一扯,聒噪的小身影連人帶兔往上高了幾寸,他再往後挪了幾步,嚇白的小臉近在眼前,再一拉,半個身子上坡了,驚魂未定的大喘氣。
「淼淼——」孟明鑫手一松放開莫長歡的腳,飛快的拉住妹妹往後扯,半抱半挾的遠離危險區。
「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也不想想他還在陡坡邊上,順手拉他一把會少掉一塊肉嗎?
「是你先不仁不義,明明我妹妹吊在那里嚇得臉都白了,你一使勁便能拉起來,可是你故意嚇她,存心讓她夜里作惡夢,功過相抵,打平。」誰也不欠誰,相互抵消。
「嘖!你們一家都姓賴,無賴的賴帳,救命之恩即使不做牛做馬以身相許,至少也要泉涌以報,沒有我急伸援手,她能毫發無傷的和你站在一起嗎?」末了他又嫌棄的一瞟,「還有那只蠢兔子。」
「啊!晚上加菜。」孟淼淼提起被晃昏的兔子,喜孜孜的想著一會兒有兔肉吃了。
「嗯,我會過去吃飯。」吃垮她。
聞言,她愕然,「你要過來?」
莫家的主子就兩個,一個是平時愛與村民閑聊,為人風趣的莫爺爺,他的全名為何沒人知曉,只知年歲已高,他要別人喊他一聲老莫,或是小輩口中的莫爺爺。另一個便是眸色如墨,神色如冰雪般的莫長歡。
他們還有個老管家叫莫福,一位富態的廚娘富大娘,平時由富大娘到村里買菜,或是莫福使人送魚肉來,兩位主子不管事,由著下人們侍候。
祖孫倆的宅子與孟家就隔了一道牆,听說是座三進院的房舍,沒人被邀請進入過,只能道听涂說。
傳聞很多,越傳越邪乎,連狐狸化身都有了,但是沒人敢上前問個明白,怕被狐妖一口吃了。
「怎麼,說話不算話,出爾反爾,你不是允諾要給我一只兔腿?」小氣神附身,摳門。
「可你說不吃兔肉呀!」她睜著大大的杏眸,想著如何打發老和她搶肉吃的鄰里。
孟家大概是東山村唯一和莫家祖孫走得近的,不知為什麼,這一老一少總往孟家串門子,順便送上一塊肉、一壇酒蹭飯吃,兩家人莫名其妙越走越近。
「人的口味是會變的,我不吃紅燒兔肉,但吃麻辣燒兔,多放點麻椒,整只燒勻,用手撕扯才夠味。」莫長歡很高,比孟家兄妹高出許多,他朝下睥睨,臉上挑釁的神情讓人想往他身上打噴涕。
孟淼淼回以天真無邪的神色,「長歡哥哥真挑嘴,我娘只會做紅燒兔肉,沒做過麻辣燒兔。」
到人家家里做客就規矩些,別讓人看出教養不好。
「那你做。」看他有多挑。
她把雙眼睜得又大又圓,「你敢吃?」
「你不會做菜?」只要吃不死人,他都敢咽下肚。
她忽地嫣然一笑,「我娘從不讓我下廚,她怕我燙著手,你看我這雙縴縴玉手比雪還白女敕。」
「妹妹。」孟明鑫面色不善的瞪向盯著妹妹小手直看的莫長歡,將她往身後一拉。
「姑娘家不會做飯,以後找不到婆家。」她的手真的很細、很白,一點也不像做粗活的鄉下人。
事實上孟淼淼做過最重的活是端盤子吧!她娘連小衣都不讓她洗,一家人嬌慣著唯一的女兒,他們只想寵著她,沒人舍得讓她做家事、干農活,寧可自己帶干糧去吃,也不讓她日正當中送食物,曬黑了他們更心疼,說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也不為過。
孟淼淼十指不沾陽春水,七歲那年學針線手指扎出血珠子後,家人嚴禁她再踫針尖物,使得她無聊得只能看書、每日練字打發時間。
不過也因為她常習字,寫得還不錯,隔壁的莫爺爺給了一句評語——有大家風範。
「你管太多了吧!我妹妹要不要嫁人是我孟家的事,你姓莫,沒事一邊涼快去。」這家伙腦子有問題呀!對著人家的閨女說出莫名其妙的話。
孟明鑫不喜歡別人靠近妹妹,大哥出門前有交代,凡是男的一律殺殺殺……斬草先除「根」,誰都休想跨過三步的距離。
「你還是學好廚藝,日後起碼給你夫婿下碗面。」熱呼呼的湯面暖胃也暖心。
孟淼淼正想回一句「懶得理你」,她哥哥的手已伸了過來,一把拉住她,「回家,娘還在家里等我們。」
「嗯!回家。」她還有家可回。
兄妹倆一前一後順著平緩的山路往下走,兩人都沒回頭看,不然他們會看見堂堂太傅嘲笑自家孫子的嘴臉。
「到底是把你養壞了,養出個不中用的小白毛。」猴子都比他長進,摘花送果子,梳毛捉蝨子。
發色半白的老人以驅蛇棍往滿臉陰色的長孫身上虛揮兩下,棍不落身,卻是恨鐵不成鋼,沒教出一流的采花高手。
「祖父,京城那邊催得緊嗎?」六年了,坐在高位上的那個人也急了,不可能任他們逍遙太久。
「催得緊又如何?我白發人都不急,你毛頭小子急什麼,趕著回去送死。」他好不容易帶出個子嗣,哪能讓他再往虎穴里沖,伴君如伴虎,都是個「險」字,虎口中求生存。
「倒是你真認定她了嗎?一個鄉下出身的教書先生之女,你爹娘那關過不了。」而且才十二歲,太小了。
十六歲的莫長歡若長在京城,只怕已是孩子的爹了,即使正室未入門,也小妾、通房一堆。
目光堅定的布衣少年抿著唇,「祖父不覺得她是個有趣的人嗎?看似性情溫和,卻是一把鋒利的尖刃,只要她想,足以讓平靜的水沸騰,翻覆所有人的自以為是。」
一生放縱的莫放野捻著胡子低笑,「你這眼光呀!說是挑剔還是不挑呢?總能在礫石中找出璞玉。」
山野中,一聲輕輕的感慨,被風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