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正是向冬兒出嫁之日。
出嫁女兒的開臉是由李嬤嬤來的,因為閔氏根本不會注意這種細節,而請一個全福人來替向冬兒上頭,那當然更不可能的,所以李嬤嬤動用了她的關系,請來一個老朋友,雖然不是什麼高門貴婦,卻是六親俱在、子孫滿堂,由她來替向冬兒梳頭,說了好些吉祥話。
這是一場氣氛古怪的婚禮,迎親的隊伍一路敲鑼打鼓,在吉時來到了歸遠侯府門口,但隊伍里沒有新郎官,因為雍昊淵腳殘,不方便來迎娶,便由他的庶弟雍昊平代接新娘,真正的新郎官則在王府里等著。
而歸遠侯府這一方也是特別,侯爺重病無法出現,借著這個理由,吳氏也就順勢避開,由當家的二房主子向裕帶著自家夫人閔氏送嫁。
偏偏他們不是向冬兒的親生父母,當初也沒有將向冬兒名字記到他們二房去,所以向冬兒省略了拜別父母的儀式,一點依依不舍的氣氛都沒有。也因為向家第三代沒有一個男丁,沒有人能背新娘上花轎,所以向冬兒由媒婆攙扶出府門。
坐在花轎里,向冬兒才真正有些緊張起來。
等會兒停轎揭開轎簾,她要面對的就是新的人生,雖然李嬤嬤向她解釋過出嫁要親愛夫婿、敬重公婆雲雲,也把上回她沒看成的那本放在壓箱寶下的彩頁書鴛鴦秘譜交給了她,讓她洞房花燭夜參照著,不過她還是對所謂夫妻是什麼樣的概念模模糊糊。
不過大致上向冬兒心情還是篤定的,王府食衣住行,怎麼都不可能比侯府差了去,說得難听一些,王府的下人搞不好都比侯府的她過得好。那個傳說中性格暴虐的世子雍昊淵,不曉得會不會喜歡她,如果不喜歡,頂多她少在他面前晃蕩就好。
做足了心理準備,花轎進了王府。
向冬兒讓媒婆領入了門,雙手捧著紅布綁成的大喜繡球,站到了一個人旁邊。她蓋著蓋頭瞧不見人長什麼樣子,卻能從蓋頭下方看到一張輪椅,而與她拜堂的男人,正坐在輪椅上。
真的殘了啊……
對向冬兒而言,這並不是問題。一個保家衛國的勇士,不會因為腿殘而失去了他的偉大,便如她對李嬤嬤說的,她不會懼怕他,反而會憐惜他,只是不知道他承不承這個情就是了。
「新郎新娘,喜登華堂!」
在司儀的贊禮中,一屋子香燭味,人聲鼎沸,兩人拜完了堂,終于送入了洞房。
晉王世子婚宴,席設百桌,但身為新郎的雍昊淵卻沒有出來敬酒。眾賓客也心知肚明,世子自從傷了腿之後便深居簡出,所以並沒有強求,仍是十分配合地佯作不知,喜宴該怎麼進行就怎麼來。
新房里,向冬兒坐得都痛了,頭上的鳳冠壓得她昏昏沉沉,想偷偷拿下來喘口氣,屋里的喜娘便輕輕地咳一聲,她心虛地又放下手當沒事。
終于她听到了開門的聲音,听到那喜娘問候世子。接下來該是新郎坐帳、撒帳等等儀式,喜娘要將一些棗子花生桂圓栗子等喜果扔在喜床上的新娘懷里,寓意著早生貴子。
不過那喜娘才撒了一把,正待說些吉祥話時,便听到一個冷冰冰的男聲。
「出去。」
向冬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由房里慌亂的腳步聲與關門聲听起來,那喜娘該是落荒而逃了。
接著她看到一只大手拉住了她的蓋頭,用力一扯,這時的她還胡思亂想著不是該用秤桿嗎,猛地眼前大放光明,她眨了眨不適應的眼,微微抬頭看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劍眉星目,很是俊朗的男人,他的俊不是時下閨女們喜愛的秀氣斯文,而是一種剛強深沉的氣質,渾身散發著一股戾氣及冷峻,容易讓人忽略了他的長相,對他退避三舍。
不過向冬兒卻沒有表現出任何恐懼,只是傻愣愣地瞪著他的臉,圓圓的臉蛋上出現了疑惑的神情。
「看夠了沒有。」雍昊淵冷冷地道,對這個父王擅自替他定下的妻子,沒有任何好臉色。
向冬兒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直覺問道︰「我是不是見過你?」
雍昊淵只是冷笑。「若是見過我,你以為自己還能進門?」
這種等級的嘲諷,向冬兒早就听多了,本能的就忽略了過去。既然兩人沒有見過,那或許是她朝思暮想未來夫君的模樣而產生的錯覺吧?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自個兒取下鳳冠,舒服地嘆了口氣,還打直了手伸了一記懶腰。
然後她羞澀地看著他。「可以吃東西了嗎?」
瞧她如此泰然自若,雍昊淵不知怎麼地有了些火氣,刻意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沒有想到,京城里居然還有女子有種嫁給我?」
「為什麼不敢嫁?」向冬兒反問回去,甚至笑吟吟地指著桌上的幾道菜肴說道︰「光是王府里的食物,看起來就比我平常吃的好太多了啊!這才第一天就對我這個新媳婦如此慷慨,嫁進王府肯定不會餓肚子的對吧?」
雍昊淵以為自己听錯了,她嫁進王府,難不成只是為了吃飽?
「你在和我裝傻嗎?」他不悅地拍了拍身下的輪椅。「你難道沒有看到這個?」
「看到了啊!你的輪椅比我的繡榻都要大了,怎麼會看不到。」她居然還認真地看了一眼,眯起圓眼兒思考。「莫不成做得太大了,你推起來手酸?」
向冬兒自認為是替他著想,不過听在雍昊淵耳中,那可是明目張膽的譏嘲。他語氣冷冷地道︰「你不怕我在新婚夜就殺了你?」
那也得殺的到啊!向冬兒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居然還站起身來,學著他拍拍他的輪椅。「你要殺我,難道我還不會跑?」
這下,雍昊淵真的被她激起了怒氣,不過卻也不好真的新婚之夜就將人宰了,于是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推著輪椅轉頭拂袖而去。
向冬兒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離開,要是換成別的新嫁娘,剛成親被新婚夫婿這麼打臉,早就啼哭不休了。不過說不定是從小到大被罵慣了,向冬兒的抗打擊能力倒是很強,他不理她,她也能自得其樂。
由于沒有丫鬟服侍,向冬兒自個兒換下喜服,衣服繁復,費了她一番力氣。幸好梳洗的水已經備在旁邊,她好好的洗了把臉,少掉那些厚重的妝容,她的笑容看起來稚女敕又天真,若是方才雍昊淵看到的是現在的她,或許不會那麼生氣。
她不知道的是,雍昊淵雖然氣憤離去,卻沒有走遠,停在了房前的抱廈,她在房里的動靜,他听得一清二楚。
忙活了這麼一會,一刻鐘過去了,向冬兒也確定世子應該不會再回來,自個兒坐到了桌前,開始朝著桌面上的餐食大快朵頤。
為了怕洞房行夫妻之禮時麻煩,新房的餐食備得不多,就是些象征團圓的湯圓和餃子、表達歡喜的四喜肉、還有增添口福的饅頭等等。向冬兒餓得發慌,轉眼就將桌面上的食物一掃而空,差點噎到時,連忙拿起原本該是合巹酒的酒杯灌了下去,嬌女敕的臉皮頓時泛起了一陣緋紅。
「還挺好喝的!原來酒是這樣的味道,以後可要多喝點。」她笑得傻兮兮地道。
房外,雍昊淵的臉色更黑了,這傻丫頭倒好,夫婿都被氣走了,她倒是毫無負擔的連他的分也吃了。
就這麼一杯,向冬兒就有了醉意,來到床邊踢掉了鞋,本以為她要睡了,想不到她卻是趴在了床上,找剛才喜娘扔過來的那些喜果,全塞進了嘴里。
「不愧是王府,連花生都比別人的好吃。」她的話里還帶著些笑意。「桂圓也很甜吶!」
雍昊淵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荒謬的感覺漸漸浮上,他的父親急著幫他娶親,究竟是找了一個什麼樣的女子,能夠心大成這樣。
終于向冬兒再也找不到食物了,她用水將自己擦洗干淨後,便準備就寢,反正夫婿不回來,這麼大一張床,就讓她全佔了。
「啊……原來棉被是可以這麼軟的,真舒服啊……」
她將自己埋進了舒適的被窩中,這時候終于開始有空思考自己那冷漠的夫婿。可能是喝了酒,話也多了起來,竟然開始自言自語。
「……他腳不能走,能推著輪椅到哪里去?若是受了涼鬧了身體不舒服,那就不好了,我不想害他生病啊!要不要將他找回來?可是他好像不太喜歡我,若是我去找他,他會不會更生氣……」
听到這段話,雍昊淵眼中光芒微動。
「管他呢!他不喜歡我,我喜歡他就行了啊!想不到我的夫君,長得還挺俊俏的……」
幾聲輕脆的笑聲之後,雍昊淵便听到均勻的呼吸聲。他忍不住回到門口微微推開門看,果然那傻丫頭不勝酒力,昏睡了過去。
他遠遠地看著那棉被中的隆起,還有她露出的小半張紅撲撲的臉,那種安然喜悅的神情,不知道為什麼讓他累積了一整天的不甘與怒氣,居然默默地消失了。
他的確不喜歡她,不過今天與她正式見面之後……似乎也沒那麼討厭她了。
或許是前一天太累,向冬兒睡了一場好覺。
棒日李嬤嬤一來,瞧她睡得熟,但世子則是一夜不見,連忙將向冬兒挖醒,狠狠埋怨了雍昊淵一頓。
向冬兒可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一邊梳洗,一邊還能反過來安慰李嬤嬤,至少洞房花燭夜是雍昊淵自己走了,而不是她被打飛出去。
這樣的勸解居然還起了效用,李嬤嬤想到昨日拜堂時,世子看起來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不禁打了個哆嗦。
「小姐……啊,以後不能再叫你小姐了,該稱世子妃呢!世子妃,雖然世子不知去哪了,咱們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廢。新婦要在成親隔日和公婆敬茶,昨日喜宴後,也有些王府的親戚留了下來,等著看新婦敬茶,所以世子妃不能再耽擱時間了。」
原本還想美美的吃一頓早膳,听到這里向冬兒眼兒都睜大了,剛剛還慢吞吞的,終于整個人清醒,急急忙忙讓李嬤嬤替她著衣梳頭。
李嬤嬤選了一件大紅色的碧霞羅裙,再替她梳了一個隨雲髻,在她嫁妝中那副價值不菲的紅寶石頭面里,選了一支紅寶石金釵斜插上去,讓她看起來少了些稚女敕,多了些貴氣。
向冬兒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簡直都看呆了。
她很少如此盛裝打扮,更沒如此清楚的看過自己。過去在侯府住破爛房間,那銅鏡只能看到霧花,後來搬到西跨院,更是連鏡子也沒有。然而這王府的鏡子,可是能照得人縴毫畢現的西洋鏡,還是全身都照得到的呢。
看起來她長得還不錯嘛!向冬兒喜孜孜的在鏡子前轉了個圈,卻被無奈的李嬤嬤直推出門,主院來的婆子早就等在外頭。在新婚之夜被夫婿拋下,隔天還能如此自得其樂的,全天下大概也只有她的世子妃一個啊!
接近正廳,向冬兒才放慢腳步。雖說平時她隨意慣了,但畢竟也受過李嬤嬤多年教導,該守禮的時候還是很像樣的。只見她挺直了背,徐步而行,裙裾不動,面目微斂,很是莊重地進了正廳。
正廳里站了十幾個人,個個衣著富貴,談笑風生,都是王府的親朋好友。一見到向冬兒進來,也不再羅唆,有輩分的紛紛在四周落坐,沒輩分的就站在一旁觀禮。
幸好李嬤嬤早上及時叫醒了向冬兒,坐在主位的晉王雍承志也才剛坐下不久。
向冬兒進門後先是一斂,向眾人見禮,余光偷偷瞥了晉王一眼。
雍承志樣貌堂堂,年約四十許正是壯年,氣質威猛霸氣,眼中的精光卻令人不容小覷,她的夫婿樣貌應是隨了公公,可能是因為年歲的關系,雍昊淵感覺起來俊美內斂了些。
在她敬茶前,雍承志看了她一眼,微微點頭。兒子終于娶妻,他並不在乎媳婦長得漂不漂亮,只要門第尚可,別是個攪家精就可以。今日看起來,似乎是個乖巧的嬌人兒,至少還算得他的眼緣。
見她獨身而來,他忍不住皺眉問道︰「世子呢?」
向冬兒老實答道︰「王爺,我不知道。」
雍承志眉一皺,知道兒子肯定是抗議這樁婚事,故意成了親就鬧失蹤,所以他並沒有責怪向冬兒。
他身邊站著一個美艷的婦人,全身的珠翠環佩,眉畫得細眼角又描得高,讓她的美艷之中又多了些刻薄靶。王爺都還沒對此事說話,這個婦人已然冷笑道︰「就算是侯府的嫡孫女,也不能因為嫁進王府就以為攀龍附鳳,對自己的丈夫不聞不問了!世子已是行動不便,新人敬茶這麼重要的時刻,你身為世子妃,竟連一個行動不便的人都管不住?」
這就是傳說中的下馬威嗎?向冬兒感受到眼前婦人濃濃的敵意,李嬤嬤在她出嫁前,拼命替她惡補新婦可能遇到的各種問題,可是也曾告訴她王府沒有女主人,她應該不會遇到所謂的下馬威,怎麼還是出現了呢?
只是有了心理準備,向冬兒並不慌亂,秉持著她有話就說的本性,一臉無辜地道︰「可是世子看起來好凶啊!我要在他面前再多說一句,說不定就被他扔出王府,那今日新人敬茶就連一個人都沒有了。」
她驀地眉開眼笑,望著美艷婦人道︰「我怎麼可能管得動世子?可是你既然這麼說,莫非你管得了他?如果你可以,那麻煩你幫忙多管管,我是沒有辦法了,小命要緊你說是不是?」
這話听起來倒是風趣,還倒打了那婦人一耙,賓客里居然傳來稀稀落落的笑聲。
「你……」那美艷婦人被她噎得無話可說,也被笑得有些羞惱。誰敢管雍昊淵?依雍昊淵討厭她的程度來說,她可是比任何人都還要怕那個成天繃著臉的世子啊!
雍承志听著向冬兒的話,腦海中不由浮現自己兒子那張絕世冷臉,居然很是認同她的話,笑意微微浮現他的唇角。
「夠了。」他擺擺手,示意美艷婦人不要再說。
他剛剛沒有阻止,是想看看向冬兒面對刁難的反應,想不到她不驚不懼,直言不諱,倒是讓他有些欣賞她的直率了。
「世子不在,那就新婦敬茶就好了。」
雍承志命令一下,旁邊馬上有小廝拿著托盤,里面有兩杯茶,向冬兒跪下朝雍承志行了大禮後,喊了一聲父王,取了其中一杯,用雙手恭敬地獻上。
雍承志接過了茶,意思性地抿了一口,便將茶放在一旁,給了新婦一個厚厚的紅包。然而托盤上還有另一杯茶,美艷婦人自然而然地在雍承志旁邊的位置坐下,似乎也想讓向冬兒敬茶。
想不到,敬完了王爺,向冬兒便自顧自地站了起來,向王爺福了福身,一副禮成的樣子。
按理說,新人敬完父母,還要敬祖父母及伯父伯母、叔父叔母及兄姊等。可是王府的情況不同,祖父母那就是先皇及先皇太後,伯父就是當今皇帝,叔父也都是王爺,今日都沒有到場。府里的賓客大多是沾點關系來湊熱鬧的遠親,或者是好友,就算有官職,誰敢受世子妃的敬茶?那可是以後的王妃!
而雍昊淵是晉王長子,剩下的只有一個庶弟和一個庶妹,也沒有兄姊需要敬茶,向冬兒早就模清楚王府的人口,所以在敬完王爺後沒有再多問,直覺今日的敬茶儀式應該就這樣結束了。
想不到那美艷婦人見向冬兒不理她,她因為身分的關系,最恨別人不將她放在眼里,氣得保養得宜的臉都扭曲了,怒火中燒地問道︰「你為什麼不向婆婆敬茶?」
婆婆?向冬兒滿臉迷惑。「我听說婆婆已經不在了啊……」
「怎麼會不在?姊姊去了之後,我暫管王府,所以我就是你的婆婆!」美艷婦人氣呼呼地道。
向冬兒還是搞不清楚。「請問你是……」
「我是王爺的妾室,你可以叫我于姨娘。」美貌婦人說得振振有詞,完全忽視後面賓客們忍不住露出的鄙夷。
她相信自己總有一天能扶正成為晉王妃,而她也會想辦法讓自己的兒子成為世子,到時候雍昊淵那個殘廢與這個新入門的媳婦只會是犧牲品,因此她對向冬兒一開始就很不客氣,打從心里不打算尊重她。
殊不知向冬兒听了她的話,不僅沒有如于氏所想的那般重新下跪敬茶,反而頭搖得更厲害了。「既然是王爺的妾室,那更不成了!我的丈夫是嫡長的世子,我是世子妃,所以敬茶只能敬王爺與主母。這是倫理,也是禮節,怎麼可以敬一個不入宗譜的小妾呢!」
「你說什麼?」于氏憤而拍桌,彷佛就要上前去賞她一巴掌,讓她知道什麼叫好歹。
雍承志見快要鬧起來了,心頭不快,他雖寵愛小妾,但世子的分量畢竟比小妾重多了,于是沉聲喝止了于氏。「夠了!你還要鬧多久?這件事你的確僭越了,到此為止吧!」
于氏一听,即使有滿滿的怒氣想發泄出來,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一直惡狠狠地瞪著向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