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金鑾殿上,龍顏震怒,傅言欽大為光火的一連責罰了朝中幾位大臣。
起因是西南的一起重大弊案,彥城一帶產鹽已久,每年給朝廷繳納的鹽稅也有十數萬兩白銀,但有官員私下開采私鹽,自產自賣,銀兩竟未曾入到國庫,雖然左相、右相兩派人馬皆有官員涉入,但他們畢竟是在官場上打滾已久的老狐狸,從一開始便謹慎布局,因此盡管兩派皆有損失,卻也未禍及兩相。
傅言欽當然明白水清則無魚的道理,他雖然抬舉孟偉德用以制衡秦凱,可在他推行新政令時也命監察御史暗中調查,發現朝中大臣大多仍掌控在秦凱手中,可見當年攝政王派系未曾見光也未消滅的殘存勢力已多數被秦凱收用,因此現在藉由鹽稅一事,看似將左右兩相的兩方勢力清洗一遍,實則是針對秦凱,他在朝堂上頂的半邊天已洗去一半。
但傅言欽仍不滿意,秦凱敢讓手下的官員貪瀆,就是沒將他這皇帝的皇權放在眼底,篤定他動不了他,而孟偉德為壯大自己勢力也學會結黨營私,顯然也是為權勢忘了初心。
天子震怒,有人砍頭,有人入天牢,有人流放,朝臣們噤若寒蟬,連頭都不敢抬,就怕多言又觸怒龍顏,項上人頭不保。
傅言欽鐵青著一張臉回到御書房,姚光跟在身後,吭也不敢吭一聲。
傅言欽甫坐下,就開口,「出來吧。」
暗衛現身,單膝跪地,「嶺南異動,攝政王一派的人轉往西北襄城……」
一個時辰後,暗衛再度離去。
姚光站在一側,眼中盡是擔憂,見皇上一向溫和的俊顏變得陰沉,目光甚至有幾分戾氣。
當年的攝政王在朝堂上頗具威望,後來先皇臨終時命其與丞相秦凱一起輔導年幼的太子爺登基治國,因身為皇叔,又坐上攝政王大位,竟代使君權,狼子野心的想除去皇上,還威脅利誘的籠絡朝臣軍要,幸而年幼的皇上順利尋回,又忍辱負重的與攝政王周旋,逃過一次次的暗潮洶涌,直至皇上勢力壯大,一次滅了那些有異心之人,皇上顧念親情,僅讓攝政王流放嶺南,沒想到,這些余孽死心不改,竟然還敢在外作亂。
右相不夠出色,秦家外戚之勢倒是盤根錯節盤踞益深,若不是主子爺夠優秀,心思縝密,隱忍布局,施展魄力,朝中早已大亂。
忙碌一日下來,傅言欽心情陰霾不散,直到夜色靜寂,姚光才看到主子爺凝重的臉色緩和過來。
由于他早已替主子爺將見孟樂雅的「路障」排除,主子爺也不讓他當小尾巴跟著了。
諸如巡夜的大內侍衛,他早安排自已人,怎麼巡都不會往小膳房那里去,還有那位不定時想去突擊的殷如秀,也派人每夜點了加料的安神香,讓她早早去夢周公。
差事太輕松,姚光並不開心,還生著悶氣,不懂為何想去小膳房的只有吃貨殷如秀?害他都不能再听壁腳知進度。
傅言欽提著燈籠走在無人的內門窄道,繞到了小膳房門口,他放下燈籠,走進去。
孟樂雅正在料理台旁處理食材,剁肉的節奏聲響起,但她也听到腳步聲,不意外的看到言公公,盈盈含笑的說了一句「公公來了」,就又回頭忙活兒。
他嘴角微抿的走到她身邊,看著她正在剁蝦肉、另一旁還有不同比例的肥豬肉已經剁得碎。
他沒說什麼,一如往常的拉把椅子坐在料理台對面,靜靜的看著她做事兒,她將三種肉攪和在一起後,又加了不少調味料,又拋又打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放下手邊工作抬頭看他,輕眨著眼說︰「言公公今兒心情不好,發生什麼事了?」
「你看得出來?」他以為自己掩飾得極好。
她點點頭,眼中透了點慧黠,「第一,你有些心不在焉,第二,你通常都會找話題跟我聊,今晚安靜得奇怪,還有啊,你的目光也與過去不同,眼底微涼,嘴角微抿,總之呢,就不像你平常的樣子。」她邊說還邊比劃著自個兒的臉。
「觀察力這麼好。」他苦笑。
「那當然,做點心,什麼小細節都要注意,灶火的大小,冒煙的淡濃,氣味變化,顏色不同,那可都是一道點心好不好吃的重點。」她眼楮熠熠發亮。
「你真的很喜歡做點心。」每次說到做吃的,她總是眉飛色舞。
「嗯,一道點心從無到有到讓吃下的人喜愛,總讓我很有成就感,而且,公公知道嗎?
吃到好吃的東西,心情就會變好,所以,如果遇到什麼挫折難關,就找個好吃的東西吃,心情就會變好,就能努力再努力,百折不撓,最後一定會挺過去的。」她對美味點心著了魔,也有這個因素在。
「你說真的?」
「真、真的。」她遲疑一下,大力點點頭。
他狐疑的看著她,「你看起來有點心虛。」
她尷尬一笑,「不,就是突然想到剛剛那句話說得太篤定了,突然氣虛一下,畢竟,有時候真的很努力了,卻沒有成功,那就是老天爺可能要我們再等一等吧,總之,我不知道你發生什麼事,但你千萬別失志,我絕對支持你,這做人,能爭氣不能喪氣的。」
他想著那些官員,為了利益,狗咬狗,誰在乎他這天子的心情,每個人都是自私重利,罔顧天下百姓的福祉,忘了為官初衷,可悲可嘆。
像是察覺到他陷在一種負面情緒里,她突然拉著他到料理台前,上面已有她稍早揉好的面團,她拿起 面棍,「可以幫忙嗎?幫忙 平成這樣。」
她著手先示範,將一小塊面團用 面棍來回 平。
他微微一笑,「這是要我別耗腦,干些體力活吧,既是如此,怎敢不從?」
接過 面棍,傅言欽躬身開始干活,孟樂雅也著手後續的事。
忙了好一會兒,孟樂雅才喘口氣兒,喝口水看向他,看著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在面團上來回搓揉,神情專注,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他抬頭朝她微微一笑,那黑眸碧波瀟灘,她失神望著,直到他不解的一挑眉,她才尷尬回神,見他額間冒出一些細汗,「你流汗了。」她下意識的拿起帕子替他擦拭。
「謝謝。」
他生得極好,嘴角的笑容溫潤,黑眸盡見溫柔,勾得人心浮動,她胸口莫名評評狂跳,美色害人啊,這幾日,他陪著她做點心,她偶而就會想起巫嬤嬤跟老太監的事,然後就想入非非,思想不純。
但他就是個公公,她家里的人怎麼也不可能讓她與一個太監相伴一生。
唉,還是覺得可惜,他脾氣好,人長得更好,他的家人實在太狠毒,不管有什麼理由,怎麼忍心讓如此美貌的孩子進宮當太監,難道是有比他更受寵更好看的兄弟,才不怕如此優良血脈斷絕?
孟樂雅無法控制的亂七八糟想了起來。她對他實在有太多的好奇,很想問,但擔心她的好奇會觸及他的傷心事,而這樣的人,會有怎樣的夢想?她這樣想,沒想到就這麼問出了聲。
「你說我的夢想?」
意識到自己竟說出口,她馬上就後悔了,他都不是男人了,成親生子已不能,再有潑天富貴又如何?她輕咬下唇,正想說什麼時,只听他開口了。
「如今我這殘破不全之身,何來夢想?即使想得一紅粉知己都是奢求。」
「公公千萬不能自暴自棄,你人這麼好,又長得這麼好看,會有人知道你的好,就像我啊。」她眼楮突然一亮。
「你?」他裝出一臉困惑,不讓心底那算計推她入坑的情緒泄露絲毫。
她不平了,食指指著自己,「我當不得你的紅粉知己?我也是個姑娘啊,日後,倘若公公可以出宮,我可以收留你,你呢,就當我哥哥、當我閨中密友,我們可以一起開個點心樓,一樣弄個小膳房,一起做點心。」
他是知道她不少事,也听說過她有想開點心鋪的想法,但那不過是一群秀女在一起說話,誰也不會當真。「難道你自進宮來就沒有想過要被選上?」
「當然沒有,而且,你想啊,那些秀女們個個都比我有才華,我只會做吃的,這與大家閨秀的必備技能天差地遠,可怎麼也想不到太後會一道懿旨就把我召進宮來了。」
他听出她話里的無奈,「你不喜歡?」
她咬著下唇看著他,「是不喜歡。」
「理由呢?」見她遲疑了,他再強調,「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會傳出去的。」
要她怎麼說呢?她親娘早逝,小小年紀天資聰穎,不知嫡庶,在孟府小輩中搶盡風頭,也因此得罪孟詩雅,在孟詩雅的慫恿命令下,孟書雅竟推她落水。
她落水後,昏迷不醒,喝了幾天藥,半睡半醒間,听到兩個姊姊在她床前說起她們做下這事,只因為她太出色,現在又怕她開口說出她們合謀陷害她的事,竟然還想再害她一次,為了保住小命,她連忙醒來,也稱自己失憶忘了所有的事。
只是相府里的調查並未結束,徹查過後,府中長輩明知孟詩雅是主謀,但因她是大房嫡長女,僅是罰她跟孟書雅去祠堂跪了一夜,命所有知情奴僕閉嘴,否則重罰。
她差點就死了,加害者就只是罰跪便揭了過去,于是,她明白了,庶女無才便是福,一個庶出終究斗不過嫡出,而庶出的女子又大多只能嫁庶不嫁嫡,既然如此,她何必再讓她的子女受一樣的苦?
「我其實……沒打算嫁人的。」她面對他,終于還是坦承的說了,見他一臉錯愕,她笑了,「我是認真想過這事的,想著日後自己開一家點心樓,自己掙錢,不必依附男人過活,所以,我很努力的鑽研點心,也刻意在世家圈子攢點名聲,如此做,也是為日後的開店多些底氣,卻沒想到,這聲名是傳開了,竟成了太後口中的異才。」
其實這話她還保留了一半,她的手藝不僅收服相府上下,也讓孟詩雅、孟書雅歇了害她的心思,本來這套裝蠢以趨吉避凶的方法施行得很順利,她也覺得開店的夢想離自己愈來愈近,若不是太後……唉。
「你的家人不可能讓你不嫁。」他覺得她的想法太不切實際。
她輕咬下唇,嘆了一聲,「我知道我的想法天真,我甚至想過,兩位姊姊進宮選秀,按我的年紀,這兩年家里也一定會幫我議親,不是配個官家庶子就是商人兒子,真是如此,我也只能認命,但就算嫁的是兩者之一,我也會堅持發展自己的點心生意。可是如今進了宮,我沒把握了,太後對我的廚藝甚為喜歡,萬一皇上孝順,就把我選上了呢?」
他看著她垂頭喪氣的粉臉,突然不知所措了。那一年的事,那幾塊小小的點心讓他饞了七年,還有那句猶如承諾的狂妄之語,君無戲言,他才刻意讓她進宮,沒想到他好像做錯了……
「算了,其實也沒什麼事,反正天無絕人之路。」她笑了笑,洗淨了手,將內餡放入面皮,再折迭成長條,一只一只的放在瓷盤上。
見她如此樂觀,他的情緒卻很復雜,悲喜皆有,「你的夢想、你想開的店鋪,真的有想到我?願意讓我加入?」
她手上的動作一停,抬頭看他,見到他臉上的遲疑,她的心咯登一下,她知道像他這樣身有殘缺的不全男人,自尊心比正常男子更強,她連忙正色的看著他,「我願意,也是真心的,我沒有因為可憐你才這麼說,我是真的喜歡你,對你有心疼,但絕不是同情,而且,除了你是公公外,你比我看過的任何男子都好,好相處,好說話,對,還有最好看的。」
「你是真的喜歡我?」他只在乎這幾個字。
尷尬了,話說得有點快啊,但這時候否認豈不更傷人嗎?「喜歡,很喜歡,只是這種喜歡……」她又卡住了,說不是男女之情,這不是嫌棄他不是男人嗎?但她忍不住又想到巫嬤嬤跟老太監的感情,捫心自問,她還不是很懂男女間的愛情,但她喜歡看言公公是真的,喜歡跟他相處也是真的,如果因緣際會發展成巫嬤嬤跟老太監那樣相知相守的感情,她真的不介意。
胡思亂想間,他突然伸手將她擁入懷里,她身子不由得一僵,「呃、那個……」她很掙扎要不要推開他,但又怕傷了他的心。
「讓我抱一會兒就好,我很開心,真的。」就算這種喜歡與他想要的不同,但他提醒自己,目前這樣就極好,做人不能太貪心。
這個擁抱的確沒有半點色心,一點也沒有讓她感到不舒服,而且,他不算男人,所以應該沒有男女授受不親一事,想通了,她就靜靜讓他抱著。
一會兒後,傅言欽終于放開她,清俊臉上的笑意可比那盈潤的白月光還要迷惑人。
「風姿神韻,俊逸出塵,言公公,我沒有別的意思,但公公若是個真男子,我真的要沉淪了。」孟樂雅臉紅心跳,她很努力的讓自己看來沒帶點可惜的意味,但那張粉紅俏臉卻透露了真實想法,暴殄天物啊,老天爺。
「當真?」他忍不住讓自己笑得更魅惑,滿意的看到她眼楮變得痴痴然。
「比真金還真,如此絕色,世間罕有。」她想也沒想的就回答,暗暗咽了口水,再吐口氣,緩和評然狂跳的心髒。
「你這是在調戲我嗎?」他忍不住低聲笑了。
她粉臉驀地漲紅,有被看穿的小小羞赧,「我當你是哥哥呢。」
「我不想當你的哥哥,我只想要一個紅粉知己,你不是也願意?」他的表情有些委屈了。
她忍俊不住的笑了出來,總算從被他魅惑的迷幻氛圍中清醒一點,「我們不是早就是知己了?」
見他唇角飛揚,她臉上笑意更濃。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一起將她口中的「火燒鍋貼」包好,一一下到油鍋油煎,直到一個個表皮金黃,焦香四溢,咬上一口,湯汁味濃卻不失清爽,好吃極了。
不過畢竟時間晚了,兩人都淺嘗即止。
傅言欽回到寢宮,姚光立即伺候主子爺梳洗沐浴。
半晌,傅言欽已套著明黃色里衣,坐在幾案前,姚光在一旁拿著墨條磨墨。
傅言欽從筆架上取筆,在硯台上飽蘸墨汁,提筆作畫,一來一回,一名帶著嬌憨的姑娘已躍于紙上,模樣甚為逗人,他忍不住又在上方提了些字,「當時初見心已系,奈何飛燕欲歸去」,字跡剛柔並濟,可見風骨,但詞兒卻有些傷感。
姚光小心翼翼的看著那幅字畫,忍不住說了句,「主子心情還是不好?」他以為去了趟小膳房,主子爺雷雨般的心情肯定翻轉成晴天,怎麼好像並不是這樣?
傅言欽輕嘆一聲,沒再說話。
從那夜過後,姚光敏銳的發現皇上有了重重心事,雖然國事沒有懈怠,調配並安排新官接任,忙得不可開交,夜里也依舊去小膳房,但回宮後人卻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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